图为卫国故城遗址
□记者盛夏文图
前面我们讲述了淇河作为河流本身的固有属性,它执意入海,践行宿命。它养育的殷人宁折不弯,夺海东渡重建新天新地,淇河骨子里,有醇酒一样的烈性。
除了刚烈的性情,沉淀了太多东西的古老淇河,还有其柔软层面--太多“为水击伤”的爱情,如荷上夜露,冷冷流传。这些,都被《诗经》记录了下来。
《淇河古诗三百首》的执行主编姚慧明先生说,在《诗经》中,黄河被提及的次数最多,其次便是淇河。写黄河的诗有15首,“河”出现27次。写到淇河的诗有6首,“淇”出现18次。写到淇河流域的诗,即卫风、邶风和鄘风加在一起,有39首之多,占《国风》的四分之一。
淇河在《诗经》中为何如此显赫?
历史上,淇河曾是一条京畿之河。淇河边的朝歌城是殷商末期的国都(一说“别都”),在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里,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殷商之后,朝歌又做了四百年左右的卫国首都,“河凭城贵”,淇河依然是焦点。因政治地位显赫而成为《诗经》表现的焦点,也算理所当然。这是原因之一。
“古诗三千,孔子仅存其十之一,可谓严矣。”《诗经》是经孔子严格筛选过的,淇河流域仍然荣选39首诗,或者说39首民歌,可以设想当地民歌有多么庞大的基数,当年的淇河也许该叫“歌乡”。
古人认为,“音出于山则刚,出于水则柔,出于原则和”。淇水流域,山、水、原俱全,乐曲必然是既刚且柔且和,可粗犷激昂,能委婉隽永,又风韵独具,这是出现大量民歌,出现大音乐家的地理前提。
相传古时有“十二音神”——大音乐家,排第四的“韵吟王豹”,便是春秋时的著名歌星。《孟子》中记载:“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意思是王豹这位大音乐家住在淇水边,而且黄河西淇河流域的民众,都特别善于歌唱。王豹之后,还有大音乐家师旷,既有“领军”人物,又有群众基础,淇河成为“歌乡乐海”,已是时人共识。
淇河流域是“歌乡乐海”,孔子才能在“海选”的基础上,最终筛出39首民歌来。这是淇河在《诗经》中地位显赫的原因之二。
需要指出的是,孔子对淇河流域并无偏爱,相反还有偏见。这儿的民歌称“卫风”,和淇河南边三百里的郑国民歌合称“郑卫之音”——“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曾被孔子公开批判。虽然批判,孔子依然选了39首,怕是淇河边上的歌手“太有才了”,圣人也封杀不了。
这39首民歌,大都与人类最炽烈的男女情爱有关,表达感情奔放、热烈和大胆,塑造了淇河的另一副表情。
卫女张扬“自由与专一”
《诗经》中喝淇河水长大的卫国女子,如淇水一样美。
《诗经》著名的《硕人》,就是写淇河边的女子——卫庄公夫人,它像曹植笔下的《洛神》一样,成了当时难以企及的美的典范:
“……手如柔荑,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段描写美女的经典诗句,现在看来有点怪怪的,但当时的审美观就这样。美女卫庄公夫人,身材颀长丰满(即硕人),健康自然,额头丰满,眉毛弯弯,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生波。
不仅美女个儿高,《考槃》里在山涧结庐独居的隐者也是高大俊朗,有着“硕人之宽”、“硕人之轴”的身材。《伯兮》中女主角夸奖丈夫,也是“伯兮朅兮,邦之桀兮”。当时的淇河流域,一定有一大批高大健硕的“好男儿”和“超女”活生生地生长着,才会在民歌中被反复吟唱,凝定为审美标准。
高大的卫女们,她们的爱情标准又是什么呢?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意思就是纯正。因为纯正,才铸就了《诗经》的爱情核心。自由和专一,是淇水边的爱情宣言。
卫国的桑间濮上,卫女们可以和情人自由欢聚——这是符合政策要求的。为繁育人口,周代统治者实施官媒制度,规定每年春二月,未婚的男女青年可以自由选择对象,自由同居。
自由的卫女,爱情往往是真挚的、纯粹的,也是大胆热烈奔放的,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蝃蝀》中的姑娘,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她勇敢地“私奔”,虽然遭来“大无信也,不知命也”(不知廉耻,不懂父母之命)的指责,但爱情的坚决,使得她在一个落雨的早晨,在天上悬挂的彩虹下,远离父母兄弟,义无反顾地投奔了爱情。
细读淇河边的39首诗,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多情男女,热烈地恋爱之后,只有一个目的--结婚。两个人分开了,就想方设法在一起,如果在一起了,就祈祷着永远不要分开。
他们一见钟情,不顾一切地结合,但他们不会像现代人“天亮以后说分手”,或者“天不亮就说分手”,他们“说好永远不分手”,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离合,与你已山盟海誓。拉住你的手,与你偕老到白头”。在我的审美体验中,所有的爱情誓言,没有比这个更激荡人心的了。
甚至在爱人不幸辞世后,他(她)们仍牢记旧情,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相爱。《邶风·绿衣》中的男子,沉痛地悼念去世的妻子。他想到自己一有什么差错,是妻子好言相劝。夫妻相亲相爱,如今,妻子不在了,他感到失去妻子的痛苦,永远也不会完结。
追求爱情,千年如斯。爱情中的“自由与专一”,始终是一个两难命题。淇河人似乎做得不错,其实依然辛苦,也有苦恋、失恋、绝恋,也有弃妇、怨妇,但至少《诗经》里淇河边的爱情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范本,它那般美好清澈,又那般凄清遥远,如同《蒹葭》中在水一方的女子,“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桑园”本是爱的隐语
在《诗经》里关于淇河流域的39首诗歌中,反复提及的植物是桑与竹。我沿河寻找,以感悟当时的美景。
在鹤壁淇滨区白龙庙附近,淇河边上,两个风光美丽的小村落——桑园村和竹园村如同绿色柔蔓上穿起的两个小葫芦。
但是桑园村无桑,更听不到采桑女清脆的笑语。竹园村无竹,历史上著名的北方产竹基地,难觅竹影。
淇水边上曾有大片桑树,今淇县赵沟村南与三海村北之间,相传是纣王种桑养蚕之地,也称“古桑园”。
曾经的大片桑园只剩下地图上的一个个标志,采桑女们动人的身姿,也只有在《诗经》里才能寻觅到。
在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国文化里,“桑园”这个词潜藏着许多深意。法国汉学家桀溺分析过牧女与桑女,认为游牧民族爱情故事的主角是牧女,空间是草原牧场;农耕民族的爱情主角是蚕娘,空间是桑间田上。
《诗经》中便有多篇以桑园为舞台的爱情诗篇,此后桑女深深储存在文人的素材结构中,成为农耕民族爱情的主角,并在文学中升华为审美的意象。“古老的桑园因为有着太多的故事,以至于成为一个爱的隐语。”学者傅道彬认为。
《桑中》写道: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上古先民的吟咏中,春日是采桑女幽会的季节,桑中和上宫是桑女幽会的地点,在这里,桑中是朝歌别名,上宫也在朝歌附近。
诗中的孟姜、孟弋、孟庸是指一个女子,为押韵而用字不同。
“这是一首朴素、深婉的恋歌,描写一对恋人思恋、等候、约会、送别的情景,是《诗经》中典型的叠咏体。如果乐谱不失传,词曲相配,会更美吧。”姚慧明分析道。
与《桑中》桑女相比,《氓》中的桑女显然是不幸的,遇到一个负心汉,成了弃妇。
“氓”,意思是那个人。桑园村的农民解释“氓”,叫“闷儿”,土话里一种看来老实却有心计的人。
《氓》诗很长,情节分恋爱——婚变——决绝三部曲,是《诗经》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这里选其中三段。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这是恋爱。热恋中的桑女既真诚又热烈,可惜好景不长。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是情变。桑女与“氓”如愿以偿结婚后,桑树还没有衰败,叶子还很润泽,桑女就感到情变的危机,因此感叹,女人不可和男人沉溺于情爱,男人沉溺于情爱,还好解脱。女人一旦沉溺,便无法解脱。
桑女委屈:“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桑女更愤怒:“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女人没有差错,男人却变了心。男人随心所欲,言行反复无常。
桑女终于下决心分手,摆脱这被侮辱被伤害的命运: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诗中最后几句话,是赠给世上一切背信的情人:在你信誓旦旦的时候,哪料到你会像今天这样反复无情。既然如此,算了算了,什么都不说了,从此恩断义绝。
《氓》实在是首断肠诗,三千年前,那条经过卫国的淇水,于漆黑的寒夜里默默流淌,谁也不知道,有个女子立于水湄,从心底把爱生生掐断,泼出去的,是“汤汤”淇水。
三千年前的女子,走得决绝苍凉!
淇河成了“阻滞”的象征
《氓》中,淇水担当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先是作为背景贯穿,“送子涉淇,至于顿丘”,相恋时依依不舍。“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被弃后再涉淇返回娘家。“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从生活经历中最深的场景兴起内心的感情。
多年用心于淇河诗文研究的姚慧明先生说:“在《桑中》与《氓》的爱情中,淇河不仅是事件赖以发生发展的环境场所,还担当着阻滞的角色。”
《桑中》算是爱情喜剧,通篇都是对热恋的深情咏唱。重章叠句的三章末尾全用“期我乎桑中,要(邀)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可以想见,一对恋人,隔河而居,淇水有着时空的双层“阻滞”之意,空间上的分离,在恋人心中,有时会换算成时间上的分离,所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氓》中淇水三次出现。第一次,“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卫女在热恋,淇水是地理阻碍,“送子涉淇”的本身,就有了冲破阻碍的意义。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卫女被抛弃回娘家,“汤汤”的“淇水”仍是两人之间的感情阻滞,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卫女自省之后,斩钉截铁地走向决绝,淇水,见证她的痴情,也见证她的悲哀。
淇河流域39首诗中,还有一首《有狐》,写妻子怀念流离不归的丈夫,三章第二句分别为“在彼淇梁、在彼淇厉、在彼淇侧”,这位妻子并不知道丈夫所在的确切地点,“淇梁、淇厉、淇侧”就是阻滞的意象。
“在古代,交通极不发达,关山难越,河川难济,因而,水的阻隔特征与思妇、征夫、离友有情难传、有家难归的心境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姚慧明认为。
受《诗经》的影响,历代爱情诗中的淇河多有以“阻滞”意象出现的情况。
历史上,淇河边的朝歌城是殷商末期的国都,在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里,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殷商之后,朝歌又做了四百年左右的卫国首都。显赫的政治地位,使淇河流域成为《诗经》表现的焦点,使淇河成为一条文化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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