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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选萃 - 生的尽头定是死/殷钟学
生的尽头定是死/殷钟学
 
作者:殷钟学  加入时间:2011-11-27 9:43:51  点击:
(原载《雨花》杂志)
五爷说,猫有九条命。人呢?人有十二条命。
五爷说,就数人这玩意儿皮实。你想死都想疯了,也不一定能死成。
我故意和五爷抬杠:解放前,南岗上扔的死娃子狗都吃不完!
五爷说,小月娃子能算人?
我说,那年皮老三下晌在水坑边擦身子,一个趔趄滑下去,一袋烟功夫就捞上来了,咋就死的透透的?
五爷说,那是坑里水鬼作祟,拉替身哩。魂都叫勾跑了,能不死毬么?
我说,桂花用根细麻绳,咋门扇上就能上吊死了呢?
五爷说,那是被吊死鬼拉了替身。
我说,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俺五婶临睡还喝两大碗玉米粥,吃一个大馍,咋睡着就“过去”了呢?
五爷说,任谁的阳寿都是有定数的。你五婶阳寿到了,阎王爷差黑白无常半夜把她带走了。阎王叫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我说,水鬼、吊死鬼一拉人就死。阎王爷带谁谁死,那你咋还说人有十二条命,人的命最皮实呢?
五爷是我家邻居,今年九十七了。熬死了妻子,毒死了儿子,最后留下他自己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五爷整天坐在破墙烂院的门口捶布石上,逮着谁跟谁说话。五爷活的年头太长了,他有一肚子的经历经验要说给别人听。就好比一只装得太满的袋子,崩不住口地往外流。可眼下世人都被钱这根魔杖搅得陀螺般转,谁有闲功夫听他前三皇后五帝的废话呢?我也常被五爷的废话追得落荒而逃。闲时,就伫足街门口,逗逗五爷,跟他抬抬杠。
五爷说,草抵不过秋,人强不过命。
五爷说,秋不到草不枯,大限不到人不死。任别人怎样折腾你,任你自己怎样折腾。
一九六三年大饥馑,五爷把一丁点玉米糁子都给儿子吃了,自己每顿只喝几口清汤。五爷的儿子是个半吊子。半吊子儿子喝那点保命的玉米糁子时,猪一样叭叽叭叽响。把碗舔干净后拍着肚皮惬意地喊一句:“挺得劲儿!”
五爷的半吊儿子因此被村里人送号“挺得劲儿”。这绰号甚至还波及了五爷,有人把五爷叫做“挺得劲儿他爹”。
五爷有一回听到半吊儿子饭后在门口拍着肚皮,与邻人说挺得劲儿时,在屋里掉了几星老泪。
人是靠五谷养的。五爷这样能撑几时?先肿了脸,又肿了腰。最后卧床不起了,腿脚肿得老粗,透亮。
那一年浮肿死的人太多了,大家就总结出了规律: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说:男人肿了脚,女人肿了头,大限就到了。五爷早上“过去”了。当时死的人多,上级让及时埋掉,怕发生瘟疫。可那几天村里人饿得只剩一口气,没一个有力气去抬埋死人,就耽误到了晚上。掌灯时,五爷却又睁开了眼,活过来了。五爷的弟弟六爷是仓库保管员。见哥哥活过来了,就舍命去生产队仓库偷回一捧谷种,熬了两碗谷子粥,让五爷喝了下去。五爷的半吊儿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得直流涎水,往前蹭时,还挨了六爷一耳光,却最终没能挺得劲一回。
五爷就这样又活过来了。
村里分了地的第二年,村东头捶布婶死的时候,五爷在家悄悄上过一回吊。
捶布婶三十岁上守了寡。可丈夫死后近一年,她又生了个儿子。捶布婶说是遗腹子,可爱嚼舌根子的说是野汉子下的野种。
五爷的地和捶布婶家的地挨着。一个女人家种地没个牲口,孤儿寡母的活得恓惶。五爷喂了头独眼儿老瞎驴,就常帮捶布婶拉粪拉庄稼,摇耧下种,扬场放磙。也有长舌娘们嚼过他俩的舌根子,但挨骂的总是这些长舌娘们。五爷和捶布婶是隔辈人,除了农忙,没见俩人在过一块儿,嚼俩苦命人的闲话,咋能不招人骂呢?
捶布婶是生生叫憋死的。屙不下屎来,三个儿子都不管。死时,肚子鼓得小山样。
五爷上吊这事儿是半吊儿子嚷出去的。那天五爷把二升小米晒在门口的石板上,嘱半吊儿子看着。还反复交待,看好了,不能离开!不能进屋,别叫鸡猪给糟蹋了。
五爷的半吊儿子在门口坐了会儿嫌老阳儿晒得难受,一面回屋一面喊,爹!爹!你替我看会儿。一进屋见五爷吊在房梁上。半吊儿子抱着五爷的腿狼嚎般哭喊:“爹呀爹,你死了谁养活我?”
邻居们闻声过来,七手八脚把五爷救下来。五爷醒过来时,半吊儿子还在凄怆地哭喊,“你死了谁养活我。”五爷醒来第一句话是:妈的活儿没做利索。
五爷第二句话是对半吊儿子说的。五爷说儿呀,爹不死了爹养活你!
去年,村西的高速公路刚修好通车,五爷的半吊儿子爬上去瞧稀罕,被汽车轧断了双腿。五爷种着三亩地,这三亩地里五爷得刨出自己和儿子的衣食。人老了。白发苍苍的五爷和一头掉毛老瞎驴,一走一晃。从地晃到家,再从家晃到地……
五爷的双腿越来越麻木不听使唤了。冬天烤火时,小腿烧烂碗口大那么一片,竟还没知觉。
五爷的老瞎驴也老死了。
五爷走不了路,只能爬。实在养活不了半吊儿子了,怕自己一死,儿子留在世上活受罪,就想让儿子和自己一起“走”。五爷在饭锅里悄悄下了老鼠药。半吊又断腿的儿子吃得多,没救过来,死了。五爷却又一次被救过来了。
五爷在医院里活过来就用巴掌结结实实地搧自己的脸,流着泪骂自己一辈子没本事,连一回利索活儿都没做成。
五爷在公安局里对那个老公安说虎毒不食子。我比老虎还狠,崩了我吧!求您快点崩了我!
那老公安木着脸,嘬着一只烟屁股,灭了,还嘬。久久地,一声不出。两只老眼里蓄着两泡泪。老公安起身用衣袖一抹脸,一面离开一面说,我也有个傻儿子!
有相同病疼的人最能理解对方。所以人们造了这么个词:同病相怜。
五爷被判了个缓刑五年。
五爷的双腿已彻底废了。他只能爬。仿佛在世上走了一个大圈儿,又走回到婴儿时期。昨天我打五爷跟前过,五爷准备了满脸笑容想跟我说话。我忙,装着没看见,想快步走过去。寂寞难耐的五爷一下子搂住我一条腿,一脸谄笑地求我:爷们爷们,说会儿话。
五爷说,死的法儿他都试遍了:吃毒药,上吊,摸电线,喝煤油……五爷说妈的阎王个老小子与我较上劲了,就是不收我。昨天夜里我又与阎王个老小子干了一架。我一拳捣掉他两颗门牙,想惹他急了收了我,可他还是叫黑白无常把我给送回来了。阎王个老小子抹着满嘴血说,打我!不叫你在阳世遭够罪,甭想到我这儿来!
说这些时五爷眉飞色舞,根本没有丁点的忧伤。阴阳两界已没什么能让五爷忧伤的了,他的七窍之心已磨成一只铁疙瘩了。五爷说我往后还不死了。就像铁锅里那糁子粥,火不熄,就一直熬!
俯视着趴在我脚下黑垢满脸的五爷,我痴痴地想:你这锅老粥,苦味儿太浓了吧?
其实,对于人的漫长一生来说,苦味儿就像炒菜时用的盐。太家常了。它是人生的底味。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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