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伙计
家乡中原种玉米，是小麦收割前就点播进麦行间的，所以收麦就得抓紧。没日没夜地忙啊，八只手都嫌不够用。衣裳脏得分不出颜色，一身黑垢没时间洗，头发像剌猬，双眼熬得像烂桃子。晚饭时，端着饭碗就犯迷糊了。麦打狠场——一怕下雨霉了粮，其二是玉米在屁股后关追着呢！
收割后的麦茬地，耗墒快。没几天功夫，麦茬间的小玉米苗已旱得发灰打卷儿了，蔫蔫的。咱心里疼啊！看看天上白花花的毒老阳儿，再看看地里可怜的小苗儿，急得在地头转磨，嘴上起一圈儿水泡。
起紧浇啊！没日没夜地浇。田里夜间也人影憧憧，手电光晃来晃去。轮不到浇的，男人在家骂，女人在家哭。
老天也会跟人开玩笑，地刚浇完，就来了一场大雷雨。下吧下吧，玉米是热苗，大水大肥加高温，才高产哩。
草快露头了，快打除草剂！这种除草剂农民叫封闭药，药打到地皮上，草就憋死在地下了。有经验的庄稼把式嘱咐女人：把“打虫药”一齐买了吧，前后脚的事儿。
也怪，这虫是越治越多。越多咱就越治。说明书上说一壶兑五十毫升，咱兑他娘的一百五，白花花的稠药汤子，毒他个龟孙！
这时候的虫是地老虎和钻心虫。地老虎在土里咬玉米根，钻心虫钻进茎芯里咬。药效很差。虫没治死多少，人却翻了白眼儿，中毒了。快上医院吧！每年这个时节，县医院每天都要收治一二十个中毒的。这一季卖玉米的钱，不知够不够这次住院的？
还有的不舍得花钱，吃点药片儿，硬抗。瞅不行了再上医院，结果钱也花了，人也死了。死了，家里人哭一场，钉个棺材，埋进玉米地。玉米啊玉米，你看清了，这可是为你死的。
到秋天，这坟墓周围的玉米就长得特别粗壮。我们用身子喂了你啊玉米！
哪个村没有打药中毒的？哪个村没有中毒死的？死的死了，活着的，咱还侍候你玉米。
没死的虫子有了抗药性，打药不起作用了。玉米也该定苗了，捉虫间苗，一遍过。一穴一棵，留粗大的，拨细小的。很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适者生存。这棵苗儿干了尖儿，一定有钻心虫。一拽，从虫眼那儿断了。撕开茎芯，一只胖虫子被打搅了睡眠，头摇尾巴晃的，还急呢。真蠢！不过，蠢有蠢的好处，不必经受临死前的恐惧了。指甲对着一扯两段，虫的体液粘乎乎地沾在手上，往麦茬上一抹，寻下一穴。
人在地下蹲着一步步往前挪，头顶上毒辣辣的大太阳使劲地烤。脸上的汗顺着鼻尖儿下巴，扑嗒嗒往玉米苗上落。玉米你看见了，你记住了，我们用汗水喂着你呢！
六月天，孩子脸。刚刚还是蓝天红日头，一阵凉风吹过，黑云乌鸦鸦遮了天。闪电炸雷，通天炮似的。一场大雷雨又来了。
好好！赶紧买化肥吧，趁雨撒地里，化的快。几张汗湿的票子，换成了化肥。这票子也是土里来的，又撒回了土里。
地不吃昧心食。你看这玉米苗，叶肥茎粗，一天蹿多高。
村里王保是个赌棍，有个钱都扔牌桌上了。没钱买化肥。还嫌热怕晒，不下地捉虫。玉米棵长得细细的，风一刮，咔嚓嚓折一地。这一季算完了。老人们谁见了王保谁数落。这个说，人勤地不懒。那个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我爹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我爹说，得知足啊。我年轻时，收玉米全凭一张锄。头遍扒，二遍围，三遍过来封大堆。一年下来锄板磨下去半寸。问问我这年纪的，哪一年不在玉米地里流一挑子汗？谁没在玉米地里热昏过？
立秋十八日，寸草结籽。青纱账变成了黄纱帐，玉米熟了。
其实玉米是死了。
死去的玉米，身子仍直挺挺站立着。秋风一吹，干叶子发出倔强的沙沙声。玉米们死得悲壮又义无反顾。玉米死了，却献出了他毕生孕育的果实。玉米，你是知恩图报的真君子！
玉米，你对得起我们农民！
但玉米，我们农民也对得起你啊！
这样说太生分了。玉米你是谁？我们又是谁？
收玉米了，大人孩子，老婆老头，能动弹的都下了地。男人在前边锛，女人在后边剥。男人用的工具叫锛镢，类似一把小镢头。一拃长的镢板，二尺长的把子。左臂夹，右臂锛。必须把玉米棵碗大的疙瘩锛下来。不然犁地种麦时，大疙瘩绊耧腿。一天下来，甩锛镢的右胳膊，连筷子都拿不住。
收完玉米也不敢怠慢哪，得赶紧把地腾出来，犁地种麦呢。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季节不敢耽误啊。老头老婆爬着蹭着剥棒子。孩子像没笼头的马驹子，不安心剥棒子，疯跑着逮蚂蚱玩。当爹的一个耳光扇去，小脸儿上五个红红的指头印。当爹的说，从这儿到那儿，承包给你。剥不完别回家吃饭！
承包，已深入到农民的心里。
玉米收完，活儿只干了一半。接下来就是犁地种麦，把一块黄土年复一年地翻过来翻过去。人在黄土里滚着，鼻孔、裤裆里都是土。个个像土驴。
玉米晒干了，扬净了，粮贩子进街了。过磅一算，产量不低。高的亩产一千五，低的也千斤左右。丰产却不丰收，一亩地的玉米卖四百多元，除去税费投资，落不了几个钱。
钱捏在手上，就开始盘算：小孩一年的学费得多少，麦种化肥……大宗的都不敢想，房子得翻盖，儿子要结婚，这点钱，堵住这个窟窿，露了那个窟窿。越算越泄气，无奈叹一句，等下一季吧。
不论咋说，咱农民离不开你玉米，你玉米也离不开咱农民。咱农民用汗水用身子喂了你，你给咱一日三餐，供咱生儿育女养后代。
咱生在农家，就注定要与你打一辈子交道。咱是打不散的伙计！咱死了，咱的儿孙接着跟你打交道。咱的一代代先人，身子都喂了你，咱的身子将来也要喂了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原载于2003年6月号《雨花》杂志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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