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姑奶是我爷爷的叔伯姑姑，比我爷爷大概大十来岁，也不知道叫啥名字。好在我知道老姑爷的名字叫牛宝元，推想老姑奶大概应该叫徐牛氏。
我老姑奶离我们家五里来地，步行也就半小时时间。打记事起，我的印象中老姑奶是个干瘦的老太婆，一脸沧桑，总是带着黑青蓝红的伤痕跑到我们村里诉苦，让我们徐家人去他们家帮她出气。
出气是俺们老家的风俗习惯，就是闺女在婆家受了气，让娘家人去帮她讨说法，脾气暴躁的娘家人会对婆家人动拳脚，脾气温和的也要叫上一帮人到婆家去吃好的喝好的，直到婆家人连连讨饶为止。去给我老姑奶出气，我爷爷本身也都六十七岁了，去了自然论武不能打论文不能吃。我父亲也年岁不小了，如此半开玩笑之类的事情他也不屑去凑热闹。出气的事情自然落到了我和几位年纪比较轻的叔伯叔叔们头上了。好在我们徐家属于礼仪之族，并无随意动粗之传统，每次出气无非是动嘴说说吃吃而已。
我生不逢时，没有赶上红卫兵斗争走资派，直到10多岁才摊上去老姑爷家出气。我寻思，这回一定能到老姑爷家去撒撒气，显显威风，此外还可以顺便海吃海喝一场，因而受命后颇为得意。
猜想我老姑爷牛宝元家肯定有好吃好喝的，并不是出于凭空臆想。牛宝元常年在山上放牛，还捎带着开荒地种马铃薯。马铃薯在我们老家被叫做目户蛋。也不知道老姑爷从哪里学到的绝招，种出来的目户蛋虽说每棵结出的数目不多，但是个头儿却出奇地大。所以，在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叫“牛宝元的目户蛋，一个一个的，个个都像是留升。”当然说这句话的时候需要用当地的口音，其中的留升就是量粮食的容器，十升就是一斗，十斗就是一石。马铃薯结得像升那么大，可见比太空蔬菜都了得。放牛上过千把米海拔山上的老姑爷牛宝元，却能鼓捣出像上了几百公里太空回来的宇航员一样的效果，可见我这个老姑爷好生了得。别的不说，就凭这绝活儿，老姑爷家肯定殷实得可以。
老姑爷牛宝元整日里在山上放牛，有时候也开点儿荒地种些杂粮、蔬菜。他对牛表示关心的行为就是用鞭子抽它们。渐渐地，他回到家里也带着对牛的脾气，总是看到我老姑奶不顺眼就拿鞭子抽，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老姑奶是个絮叨嘴，在家里总是絮絮叨叨，婆婆妈妈，儿子儿媳都不待见她，老姑爷更是深受其害。这样一来，老姑奶动口不动手，老姑爷动手不动口，隔三差五地干上一架，吃亏受伤的非我老姑奶莫属，我老姑爷的祖宗八辈也就被我老姑奶骂得淋漓尽致。
我们几个风风火火地闯进了老姑爷家，老姑爷牛宝元还在山上放牛或者开荒没有回来。迎接我们的是表爷表奶，表爷表奶看到姥姥家的人来者不善，就赶忙和面烙油饼，满脸堆笑地跟我们说话。本来，我们去的人辈分都小，但此一时彼一时，今儿个是来找茬子的，这个表爷表奶一点儿都不糊涂。表奶是个非常富态的中年人，性格爽朗，看着气氛有些缓和，就一边烙油饼一边数落我老姑奶。她说：“你们徐家的老闺女也太糊涂了，经常唠叨我们两口子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分床睡觉，说在一块儿对身体不好。还说他们老两口子三十岁就分床了。我就纳闷啦，三十岁就分床了，说得轻巧，难道说后来生的那几个闺女都是风吹出来的嘛？”其他一同来出气的人听了都捂着嘴偷笑，我没有听明白，刚想张口向表奶问个砂锅捣蒜，被我的一位叔伯叔叔使眼色叫停了。
我们吃得嘴角流油，老姑爷牛宝元才从山上回来了。没让他端碗吃饭，我们几个小辈儿的人就逐人说了他一堆不是，吓得他直冒虚汗，连声说今后不敢啦。他的态度很好，但我们心里明白，他一是饿得狠，二是看我们人多势众不吃眼前亏，他这头牛是改不了吃草的，等我们走了，老姑奶徐牛氏还是要唠唠叨叨地犯糊涂，自然也就会受到放牛汉老姑爷牛宝元的武力镇压。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半月光景，老姑奶徐牛氏又一次步履蹒跚地来我们村里搬救兵出气。这回我们可没人再积极响应，因为刚刚吃过人家的好饭，再上门去吃有些失颜面，就把老姑奶留在村里住了十来天，她伤疤好了操着小脚儿飞也似的回牛家去了。
脾气暴躁、经常打人的老姑爷牛宝元到头儿没有活过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老姑奶徐牛氏。老姑爷活了七十八岁，老姑奶活了九十多岁。记得我爷爷八十一岁过世的时候，老姑奶还糊里糊涂地跑来吊唁，先哭哥哥，有人提醒她哭得不对，她才改口哭起来了大侄子。
回首往事，我觉得一个喜欢动口的老姑奶与一个喜欢动手的老姑爷，是对立统一的矛盾体。他们这对儿矛盾体在对立统一中生活着，过完了只有他们才觉得有滋有味的人生。老姑奶的絮叨也许就是甜言蜜语的另一种形式，老姑爷的抽放牛鞭也许就是拥抱接吻的另一种方式。这个道理说起来荒唐，反正我是越来越信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