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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选萃 - 守诺一生/殷钟学
守诺一生/殷钟学
 
作者:殷钟学  加入时间:2012-12-18 15:48:36  点击:
1988年春上的一天,融融的暖阳下,我爹正在院子里的架子车上坐着慵懒地抽旱烟。从破旧的院门外,走进来五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乡下可没有穿着这么光鲜的人,我爹忙趿着鞋起身,对这五个人上下看了许久,一个也不认识。我爹问:“哪来的贵客呀?”五个人中间那位白发大个子老者问我爹:“请问这可是张德福张先生家?”
我爹疑惑地答:“张德福是我爹,老当家的已过世十七年了。你是……”
大个子白发老者上前拉住我爹的双手,激动地自我介绍道:“家父名讳李安林,我叫李玉忠,咱们两家是世交啊!”
我爹一拍大腿:“哎呀!是李掌柜的后人哪!我爹给你们家当厨子二十七年,没少得老掌柜的接济。那时候我们家过年能吃上白面猪肉馅的饺子,都是老掌柜的赏赐。老掌柜体恤下人,是个好人哪!”
这位从台湾远道归来的台胞李玉忠,老家就是我们村的。他早年加入国民党军队败走台湾,一九八七年台湾政府允许赴台老兵回乡探亲,远离家乡四十载的李玉忠,终于在有生之年又踏上了故乡这片热土。
李玉忠的祖上数代积累,到他爹李安林那一辈儿,已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大财主了。可这个大财主后半生却都是在担惊受怕中过日子。时局不稳,兵祸连接,先是日本人在中国祸害了八年,日本人走了,共产党和国民党又开了战。乡下土老财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共产党还没打过来分他们的田地,那一拔拔从北边溃逃下来的“国军”,就先把这些土财主折腾得七荤八素了。那些败逃的国军与上级失去了联络,后方供应更谈不上了。败兵们一个个饿得前胸贴了后背,每到一个村子,他们并不找穷人家要粮,因为穷人家的铁锅都生黄锈了,哪有粮食给他们?他们就直接找当地的财主。那天一拔败兵进了李家,开口先问你家有多少亩地,李家当时有八百多亩地,报了四百亩。败兵的官长说:“特别战争捐,每亩两斗白面,快拿!”李安林说长官啊,俺今年都交十七回战争税了,俺儿子也在队伍上啊,俺儿子叫李玉忠,在三十二军……李安林话还没讲完,那官长给随从一努嘴,随从二话不说,操起步枪托“嗵”地一下子捣在李财主胸上,老头子像被掐了脖子的鸡般“哽”地一声,倒在地下只有打哆嗦的份儿了。这时候,人家要多少粮食,他哪还敢说个不字。
挨过两回枪托,李安林便看明白了:那些过去他看得比命还金贵的土地,现在成了索他命的上吊绳。共产党一来,打土豪分田地这事,早就从北边传来了。李福林心一横,将自家的土地半月间贱卖完了,然后举家搬到了南阳。南阳城里有李家一间玉器店古玩店,原来是一个亲戚代为经营,李财东搬过来后,亲自做了大掌柜的。
我爷爷开始是在村里给李财东家当厨子,李财东变成了李掌柜,我爷爷又随李掌柜一家奔了南阳,继续给李家当厨子。
椐我爹说:李家对我爷爷一直都很好。李安林这大掌柜的闲时喜欢找我爷爷聊大天儿。冬夜漫长,俩人睡不着觉,就炒一瓢黄豆,一壶烧酒喝到半夜。
李财东搬到南阳的第二年,我奶奶背上生了个搭背疮,生了这种疮的人十个有八个活不下来。我奶奶无奈中拖着病体,,步行半个月到南阳来投奔我爷爷。一路奔波,我奶奶到南阳时,背上的搭背疮有碗口大了,已是十分危险。南阳城里倒是有外国人的医院能治这种病,可那要一大笔钱呀。没等我爷爷向李掌柜开口求借,李掌柜就主动拿出钱送我奶奶进了外国人的医院,外国医生给我奶奶开了刀,救回了我奶奶一条命。
南阳解放了。分了田地浮财的穷人兴高采烈,可李掌柜却败了家:他的独生儿子李玉忠随老蒋的队伍败走,不知是死是活。儿媳带着孩子改嫁了。李掌柜成了个孤家寡人。李掌柜生意萧条,雇不起人了,我爷爷就回乡来了。我爷爷是推着一辆独轮车回来的,推了一车李掌柜给的旧衣旧被,还有瓷盆马勺之类的生活用具。这些过日用家当,是李掌柜给我爷爷的最后赏赐。
叙说着这些前尘旧事,我爹拉着李玉忠的手说:“老掌柜是个好人哪!好人终有好报。当年打仗死了那么多人,你能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你们李家香火不绝,这都是老掌柜积了阴德啊!”
说着李老掌柜,我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爹说李少掌柜的,对不住你们啊!我爹临终时交待过我这么一件事,说你们家老掌柜的曾让我爹代为保管一只金镯子。后来老掌柜死在了南阳,你又没有一点消息,我爹没办法交给你们。六零年大饥馑,我们一家眼瞅就要全饿死了,我爹实在没法了,把老掌柜托他保管的镯子给卖了。我们一家靠那只镯子度过了饥荒。我爹临终还为这事愧得不行,他说他没脸见你们爷俩,他是个没信没义的人……
李玉忠眼含热泪,拉着我爹的手说:一只镯子,能救一家人的性命,这只镯子比金子贵重多了。家父九泉之下闻知,也会高兴的。
我爹说我爷爷临终嘱他:一旦见了老掌柜的后人,一定得还上这笔账。那只镯子当年卖了六十八块钱,我爷让十倍偿还李家。
李玉忠说我要是收下这笔钱,就亵渎了他们老哥俩一辈子的交情和信任。
我爹说你要是不收这个钱,我爹就成了个没有信义的人。他在九泉之下,灵魂都不得安生。我不能完成我爹的遗愿,我就成了个不孝的逆子。我爹说到这儿,李玉忠只得收下了我爹还他们李家的那只镯子钱。
天黑了,陪同台胞的县里干部让李玉忠回县宾馆休息,李玉忠说你们回吧,四十年故交相逢,我们得说一夜话呢。
李玉忠与我爹对坐在我们家堂屋八仙桌两边的罗圈椅上,看着我爷爷的遗像,两个人话匣子一打开,哪里说得完?
两个人说话到后半夜,才各自睡下。我爹蒙胧中刚睡着,就见我爷爷站在了他的床前。我爷爷还是过去那模样,只是脸上更增添了一些风霜之色。好像他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副精疲力竭、风尘朴朴的样子。我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父亲十七年前就故去了。可父子相见,我爹没有丝毫害怕,倒是欣喜不已。我爹高兴地说,爹呀,我又见到您了,您过得还好吗?按您的嘱咐,我今天把李掌柜的那只镯子钱还给了李少掌柜。
我爷爷叹一声说傻小子,你真笨。李掌柜恁大的家业,让我保管财物的话,岂能只有一只镯子?李掌柜当年让我用独轮车从南阳推回来的,明着是一些家用物什,其实里边是他的全部家当啊。李掌柜的爱好玉器古玩,他让我保管的多是些金器玉器。当年我受人之托,将这些东西埋在了咱们院里,并在上头种了一棵桐树。老掌柜待我不薄,为他保管这些东西,我真是担够了心。人家将全部家当托付给了咱,咱要是给人家弄丢了,还算个人吗?你莫怪我没告诉你,我不告诉你一是怕你也像我一样担惊受怕,二也怕你在穷困时卖人家的东西贴补家用。我当年若不是一家人将要饿死,也不会卖人家的东西。现在少掌柜的回来了,把东西物归原主,算你爹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了。
我爷爷转身欲走,又回头郑重嘱道:“儿呀,你虽然没有本事学问,可我自信你德行无亏,咱替人家保管的东西,可不敢私藏自用啊!”
我爹心里一急,说爹你把儿子当什么人了……我爹心一急,醒了,可床边那有我爷爷的影子。刚才的一切,是真?还是梦?
第二天,县里的干部来接台胞李玉忠,我爹说少掌柜的,你现在还不能走。等我刨了院里这棵桐树,你再走不迟。这棵桐树已在我家院里生了几十年,树冠森然如盖,遮满了院子。我爹说着话,操起铁锨在树下挖了起来,挖了没多久,只听铛地一声响,铁锨碰到了金属物。我爹换了个小铲子再挖时,李玉忠及县里的干部也觉得事情蹊跷,纷纷上前观看。
我爹最后挖出来的是一只青铜鼎,鼎锅里是一些精美的金器玉件。这些精美又贵重的物件一件件摆在我们家院子的泥地上,让人看得眼发花。
我爹当着众人的面,陈述了这些东西的来历,诉说了他昨晚与父亲梦中见面的情景。我爹最后说:“少掌柜的,李老掌柜他没看错人,他托我爹保管的东西除了一只金镯子,其它都在这里。今天,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少掌柜的,你请验收。”
让人意外的是,李玉忠见了这么多属于自己的珍宝,脸上并无半点喜色。相反,他的面上先是惊愕惊异,后来是感动,再到后来竟然是伤心。许久,李玉忠一下子瘫坐在刚挖出来的湿土上,失声痛哭。这个经历坎坷的老者哭得像一个孩童般毫无顾忌。在县里干部的劝说下,李玉忠擦了一把脸,对我爹,同时也对着众人说:“常言说钱财身外物,可人人见了此物皆如苍蝇见血般不顾性命。其实除了吃穿花用,太多的钱财只是负担累赘啊?我爹因了这些东西半生不得安枕,最后孤零零死在南阳,现在坟墓都没处寻。我张叔是个信义君子。老人家一诺千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他给我家保管这些东西半辈子担心受怕,死后灵魂还不得安生,真让我感动又不安。我们李家对大叔不起啊!张叔在一家人困顿至及时曾取出一只镯子用于生计,这才是这些东西的最好用处。张叔你何不多用几件,多吃几餐饱饭,让我做小辈的心里更安生些。我半生颠沛流离,才明白了这么个道理:其实一家人不离不弃,生活安定就是最大的幸福!如今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现在吃穿不愁,我的儿女们现在也都事业有成,家庭和睦。我拿了这些东西,死后陪葬用吗?”
那只铜鼎经鉴定是商代文物,李玉忠捐给了县里。其它一些金器玉件,李玉忠委托拍卖行拍卖后,所得款项在我村建了所高标准的小学,校名是李玉忠取的,叫“信义小学”。李玉忠挑出一对玉镯,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本来坚辞不受。李玉忠一番话,却让我爹不能再推辞。他说:这件东西记载着我们两家人真挚的友谊,见证了张大叔比这玉石还要纯洁的品行。最后李玉忠又说:我一回台湾天地遥远,就算留个念想吧。
现在,我们家已选新址盖了新房子,可老院里那棵桐树李玉忠不让刨。这棵桐树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现在仍是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树下竖着一块石碑,上书三个遒劲的大字:“信义树。”立碑人不用说,是台胞李玉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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