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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选萃 - 杀/殷钟学
杀/殷钟学
 
作者:殷钟学  加入时间:2012-3-4 17:16:55  点击:
雨雾似一张大幕,盖了天盖了地,也盖了人的心。人在这种沉沉的雾里浸蚀得久了,就有些躁躁的,闷闷的,阴阴的,有些无名的伤感,想哭一场似的。真要是哭一场,没准儿心上还透亮些。
可没来由的,谁会去哭呢?看电视也静不下心,把遥控器一遍遍地按来按去,老半天,也不知道看了个啥。村里爱喝酒的凑一块堆儿,一人出五块钱,凑一堆儿喝酒。酒精把情绪点起来了,天南海北,狐皮狗扯地瞎吹牛。酒喝尽了,话也说完了,想不起来再说啥了。大家瓷着醉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无趣地说,回家睡觉吧。就在雨水泡得稀烂的泥路上散开,趔趔趄趄地各自回家。回到家蒙头大睡。睡觉!老牛连睡了两天,走出院门,人就显得虚漂漂的。老牛自言自语地说,日娘!不敢再睡了,再睡,非睡死不中。老牛一过五十岁,就有了这个爱自语自语的习惯。
老牛站在东邻长海家门口,歪着头往长海家的大铁门里窥视。大铁门上的小门儿半开着,老牛通过这半开的小门儿,能看见长海的堂屋门。堂屋门上吊着一副塑料门帘子,塑料门帘子是透明的,可距离远了却看不到屋子里的情景。老牛在这个村子生活了三十多年,可还算外来户。他是十八岁那年从太行山里来到这儿,给张家当上门女婿的。整个村里就他一个人姓牛,所以他就牛不起来,活得像一头被阉过的皮实的老牛。老牛听出长海屋里有电视声,就侧身进了院。老牛掀开塑料门帘子,见长海在长沙发上成“大”字半躺着。长海见老牛进门,身子一动不动,只是眉头皱一皱,不耐烦地说,下雨天不在家呆着,瞎颠颠鸡巴啥。瞧你那两脚泥,打耙骨朵似的,别给我踩地砖上啊!老牛抱歉地笑笑,嗫嚅地回应着,在门外一点点把脚上的泥蹭净了,小心奕奕地走进来,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变了型的烟卷,给长海敬烟。长海不屑地摇摇头,说,啥鸡巴烟!老牛把烟叨自己嘴上,在一只单人沙发上坐下,他没有全坐进去,更没有像长海那样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老牛只坐了半个屁股,伸着头做成一个笑脸,对长海说,这雨,日娘下起来没头了。长海没兴趣与老牛讨论天气,长海一摆手说,有啥事你就说!
其实长海也清楚老牛来他家有啥事,但他还是要这么问,而且还问得理直气壮。老牛说,麦苗起身了,趁雨往麦地撒点儿尿素,正是时候啊。长海眼看着电视屏,不接他的话茬儿。老牛又说,今年的玉米种贵得邪乎,一斤六块。多数人家都买了。点播时再买,价还得涨。长海突然间就发怒了,掉过头来说,你个熊货有啥事就直说,瞎哒哒个啥哩。老牛声音更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工资,嗯工资,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给我清喽?要不,先给点儿也中,只要先有花的……长海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说,给你说多少回了,北京那头没给我结帐,结了帐我会短你一分钱?长海在沙发扶手上拍一掌,吓得老牛一个哆嗦。老牛更结巴了,说咱庄的福贵,赖孩儿,还有二满,东庄的来旺,说你都给人家开过工资了。这一块儿干的活,那电缆沟数我挖得规矩,一回都没叫返工过。昨就剩我的工资不开哩。长海又拍一下沙发扶手,老牛一挤眼,还是絮絮地罗嗦。长海恼了,长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站起身,一跺脚说,结了帐能不给你开工资?都没开就是都没开,他们哄你个傻熊哩,你还真信。走鸡巴吧,接了帐就给你开。老牛不得不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仍不死心,回头又问长海,北京那头啥时能结了帐?长海大吼一声说,不知道!吓得老牛一缩脖子,逃也似地跑了出来。
去年秋天,老牛跟着长海的民工队在北京挖了三个月的电缆沟。老牛回来说,遭老罪了。老牛并不是说挖沟受罪,庄稼人就是掏力命,俗话说:力是奴才,走了还来。老牛说伙食太差劲:河南人的习惯是早晚喝玉米面粥,吃馍配咸菜;老牛在北京挖沟时,没玉米面粥喝,一天三顿吃馍喝水。河南有句俗话说:吃馍喝水儿,瘦成小鬼儿。
老牛站在自己家门口,在细雨中呆立着,目光散散地望着无尽的远方,视野之内,天地之间,除了潮湿的雨雾,还是雨雾。对着这雨雾看久了,雨雾好像就侵进了心里,老牛的心里顿时觉得满满的,闷闷的。老牛听猪圈里猪吭吭地叫,以为老婆没喂猪,这头猪有一百多斤了,正是长肉的时候。老牛过去,伸头往猪槽里一看,大半槽猪食呢。猪食是上年的干萝卜缨子,干白菜叶子,佐以很少一点儿玉米面儿煮的。过了年玉米一下子涨到七毛钱一斤,快赶上麦子的价了。老婆扣门儿,不舍得给猪食里加玉米面,全靠干菜喂。红萝卜缨子晒干了,开水一煮,仍有一股很冲的味儿,猪不喜欢吃。老牛自言自语地说,不吃东西能长膘儿,不吃东西能长膘儿……老牛说着,鼻子突然就发酸,两眼中没来由地汪了两泡泪水。老牛回屋,拿大瓢狠狠地在面缸里舀出冒尖儿一大瓢玉米面,端着往外走。老婆子怔一瞬,突然明白老牛要把这么大一瓢玉米面去喂了猪。老婆子拦住他,扬着大瓦盆脸质问,不过了?不过了?
村里人说谁有面子,常说,行啊,快赶上麦花的脸面大了。麦花就是老牛的大瓦盆脸老婆,她的头特别大,脸、鼻子、嘴等所有零件,就都比别人大一号。当年媒人给俩人撮合时,要双方先互相看一下。老牛害羞,只瞟了麦花一眼就不敢再看人家了,留在他脑子中的,不是那张大瓦盆脸,而是两只粗大的黑洞洞的鼻孔。可当年没他老牛的选择,说是相亲,其实主要是人家“检验”他。人家只要能验上他,就是他的幸运了。老牛的老家大山里头,小伙子一到十七八岁,简直就是一钱不值,家长争着送孩子来平原上找个要上门女婿的人家。女家选中了,第一道手续,就是要这上门女婿立下一张对亲生父母“活不养,死不葬”的契约。大山里头当爹娘的也是无奈啊,孩子托生个男人来到世上走一回,要是一辈子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就是在自己身边守着,当爹娘的心里能好受吗?当年的老牛,在岳父母面前比最孝顺的儿子都孝顺,手里端的是人家的碗哪!老牛最怕听丈人骂他那个字:“滚!”在人屋檐下啊!
老牛在这个家,连给猪喂一瓢玉米面的权力都没有,老婆麦花一声声质问老牛过不过了,老牛突然就火了,抬头对着老婆的大瓦盆脸吼了声:“过个球!不过了!”麦花吃一吓,说好好,我怕你了。这两年,麦花真的是怕老牛了。老牛在这个家的彻底翻身缘于这么一件事:那年夏天,麦花心里燥,老牛碰巧在她面前打烂了一只碗。麦花拍屁股跺脚地骂老牛,没材料东西,滚滚滚!麦花后晌上厕所,偶然一扭头,透过窗棂,见老牛在偏屋,拿一根绳在房梁上挽好了个套,头正要往套里钻。麦花嚎叫着疯了样跑过去,一把把老牛推跌在地下,老牛坐在地下,像个老娘儿们一样哭开了,哭着还拍着大腿数念,说你爹你娘一急了就让我滚,他们死了,我和你过了大半辈子,黄土埋到脖梗了,你一张口还是让我滚。我当鼓架给你家擂了一辈子,这个家还是你们的,没我一点啊……麦花吓坏了,这要迟发现一会儿,可还了得?麦花见这回真伤了老头子的心,蹲在老牛脚前哀告说,他爹呀,今后我怕你中不?我怕你,中不?老牛哭够了,看老伴是真心的,用衣袖在脸上胡撸一把说,只要你今后不让我滚,我还怕你吧。麦花大鼻孔一张下了最后结论:“今后我就得怕你!”
老牛抓一把玉米面给猪食槽里洒一层,猪嚓嚓将这一层玉米面儿吃了,就抬着头看着老牛,等他再洒。老牛不动,猪也就望着他不动。老牛先把给猪拌食的棍子抓手里,将瓢里的玉米面倒槽里一些,极快地搅拌。猪吃一口,嫌味道不好,又不吃了,抬头用怨恨的目光盯着老牛,粗声地哼哼着抗议。老牛蓦然发现:猪的目光与长海的目光一样恶毒,那哼哼的腔调也如长海一样凶狠,蛮不讲理。老牛骤然生出一股怒意,举着拌食棍,照猪头上敲了一记。猪受到突然袭击,本能地一摆头,后退了一步。对着老牛吱吱地叫。猪受到击打时,沾满猪食屑的长黄瓜嘴一甩,星星点点的猪食给老牛甩了一脸,他嘴里也有了红萝卜缨馊臭的味道。
此时,猪的目光与叫声,在老牛眼里都与长海一模一样了。老牛的火从胸口“腾”一下子烧到头顶心儿,他纵身跨进猪圈,不顾淋成稀泥的土墙泥了裤裆。老牛在猪粪尿中追着猪用拌食棍打,拌食棍打折了,手里仅剩下二尺长一截,但断茬处是个尖尖,老牛拿这个尖尖一次次戳在猪的皮里。老牛将猪逼在了墙角上,将猪背上戳得鲜血淋漓,猪在无奈之下冒死突围,从老牛裆间疾冲而过,老牛在猪的冲击下俯身仆倒,一头扎在了粪尿水中。老牛爬起身来,一把把地在脸上胡撸着,咬牙切齿地说,我日你亲娘祖奶奶!你等着啊,你等着!盛怒中的老牛如年轻人一般身手敏捷,一手摁在猪圈墙上,轻捷地一跃而出。他旋风般回家,从偏屋拿出一把斧子,跳进猪圈,嚓、嚓、嚓,一斧斧结结实实地砍在猪身上。猪发出的,绝对是杀猪的嗥叫,凄厉剌耳的叫声吸引了许多人跑过来看。最先跑过来的是麦花,麦花看到老牛一身血在猪圈里追着猪砍,一下子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她揉了几回眼,彻底看清了是怎么回事时,将硕大的脑袋伸进猪圈,大声呼道:“老头子,你疯了!”老牛举着血淋淋的斧子挥向麦花硕大的脑袋,吼道:滚一边去,敢过来老子连你一起砍!老牛挥着斧子向麦花一抡,麦花的大瓦盆脸上就被甩了一溜猪血。吓得麦花一屁股坐在地下,“嗷嗷”与圈里的猪展开了二重唱,裤裆里,一股暧流潺潺而出。麦花像挨了斧子似地,没命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隔壁长海不知道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正闲得无聊,跑出来瞧稀罕。老牛此时己将一只猪头剁了下来,双手搬起血乎乎的猪头,嗵地扔出猪圈。老牛往外扔猪头时发现了长海。老牛手按猪圈墙一跃而出,另一只手里攥着血淋淋的斧子,怪叫着向长海跑过来。老牛全身糊满了猪血,成了个血人,两只瞪圆了的大眼,往外喷火。长海一瞅老牛的眼神儿,连忙回身往家跑,在泥地上“哧”地滑了一跤,他慌乱中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将屋门院门关得死死的,贴身躲在屋门后,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第二天,长海来到老牛家,进门就把老牛叫哥。这儿习惯上亲弟兄之间才这么叫,称呼本家兄弟或街坊同辈人时,就把对方的名字放在前头,叫“XX哥”,以区分亲疏。长海这回喊的是哥,不是“老牛哥”,好像老牛是他亲哥。长海说,哥呀,北京咱挖电缆沟的帐结算了,兄弟给哥送工资来了。说着把一沓钱往老牛手里塞。老牛说,你昨天不是说还没结算哩吗?长海说兄弟和哥开玩笑哩,弟兄俩开个玩笑还不正常?老牛点了点钱,说不对吧,咋多一千块钱呢?长海说,是这,哥不是昨天把猪杀了吗,我刚好这几天馋了,想吃猪肉,我给俺麦花姐说好了,猪肉我全买了。



 

 
     
杀/殷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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