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北太行山中，有个黄洞乡，这个普通的山区乡是省内著名的“长寿之乡”。百岁以上的老人有三个，八九十岁的老人，更是数不胜数，随便访问山坡上一个放牛的老汉，年龄常常就在八十岁以上。
如今的太行山因长期过度砍伐，已是山石裸露，植被稀少，没什么景致。但这个“长寿之乡”盛名在外，便常有那些高官富商到此游览，以期讨得长寿之秘。
我在县宣传部工作，今天是星期天，但一大早便接到部长电话，让我和招商局的同志一起，陪浙江来的一个旅行团去黄洞乡游览。部长说旅行团里有好几个大富豪，陪好了，也许就能为我县的招商引资做出贡献。
陪老板们去黄洞乡对我已是家常便饭，一行人坐车到达乡政府所在地，第一站当然是去乡敬老院——您别以为这些大老板们有恤老怜贫的功德心——他们要去拜访黄洞乡第一长寿老人，一百零七岁的王八斗老汉。
来到王老汉住的单间里，一群操着南蛮口音的大老板们便急不可待地问长问短。王八斗老汉脑袋上光光地一根头发也没有，脸上皱纹堆叠，老汉不使劲睁眼，那眼睛都藏在皱纹里出不来。任凭浙江老板们问长问短，王八斗老汉塌蒙着眼皮，低着头，嘴巴无声地嚅动着，没有一点回应。
敬老院院长这种场面经多了，介绍说，老汉现在听力下降了，语言功能也丧失了，不能与众位老板交流，很抱歉。院长早成了王老汉的专职解说员。将老汉的生活习惯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什么不吃肉，不喝酒之类，也没有什么稀罕说辞。
院长送众老板出门时，我落在了后边。意外地听王老汉“唉”地一声轻叹。我回头时，见老汉的皱脸上现一个狡黠的微笑，这微笑转瞬即逝。立即又回复到了贯常的木讷之态。
我心里一个激灵，转身来到老人家身边，对着老人家的耳朵轻声说道：“老爷子，你真会装傻呀，你耳聪目明，能听会说，但你烦他们来打搅你，装得像个傻子。”
老爷子见我揭了他的底儿，抬眼对我一笑，悄声对着我的耳朵说：“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不拿。”说过，像孩童般地笑了。老汉咳一声，沉下脸小声求我：“给我保密中不中？”我忙答：“中，中。”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乘车离去。我对这位一百零七岁的王八斗老汉却充满了好奇。生活了一百多年的人，应该经历过多少悲欢离合，经见过多少传奇啊。我坐在老汉床边，对着老汉的耳朵悄声说：“给你保密倒是可以，但你得给我讲讲你的过去。你一定是多年积德行善，老天才给你延寿的。是不是这样？”
我这么一说，老人家却沉下了脸，恢复了到过去的木讷样子，一言不发。良久，老汉一声长叹，说道：“你以为长寿就是幸福呀，你知道吗？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早就想死了，可死不了。阎王要让我在阳世遭够罪，才会让我死。”
我愕然，对老汉怪异的论调大惑不解。老汉颤栗着拉住我的手，说：“咱爷俩有缘，我给你讲讲这里头的弯弯绕吧。”接下来，老汉给我讲了他的身世和长寿之因。
老汉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从小跟着父亲在太行山上打猎为生——别看现在的太行山上连只兔子都没有，一百年前可是茂林修竹，流泉飞瀑，狼虫虎豹出没。王八斗长到二十岁，已是方圆百里知名的好猎手。
咱先放下王八斗不说，说说往北百里外相州府的马跃林马总兵。马跃林武举出身，大清光绪年间任相州府总兵。后来孙中山推翻了大清王朝，建立了中华民国，马跃林摘了顶带花翎，穿上军装，又成了马将军。但坊间并不把马将军叫做马将军，却叫做“狗将军”。马将军的这个绰号，可是大有来历的。马将军手下有三千精锐部队，一人带一条狗。这些经过特殊训练的狗一到战场上，士兵放了皮带，群狗便泼命般前冲，见人咬人，见马咬马。敌阵溃不成军时，士兵掩杀过去，瞬时即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因此，马将军被称做“狗将军”，并非是贬义。
马将军的狗兵战场上为什么这么骁勇善战？这里的缘由，王八斗可是清清楚楚。原来，马将军的狗兵里，只有少数的狗，大部分却是狼。狼怎么会听从人的指挥呢？你听我细说：马将军让猎户给他逮小狼崽子，然后交由士兵养大，并经过训练，就成了所谓的狗兵。马将军对猎户们捕来的小狼崽子出了重金，当然，猎户们还有为马将军保密的义务。
王八斗就是靠为马将军捕狼崽子，一家人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靠这项收入，王八斗不但娶妻生子，还在山下的平原上买了八亩水田。八斗他爹只所以给儿子取了“八斗”这个名字，就是梦想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这个愿望，在儿子手里实现了。
马将军的狗兵驰骋中原几十年，王八斗给马将军逮过多少只狼崽子，他自己也数不清。当年，太行山上那些失去崽子的母狼凄惨地嗥叫，山民们惊诧害怕，不明究理，王八斗却是心知肚明。
民国三十二年夏，王八斗在山上打猎时，一片乌云飘来，刹那间，暴雨倾盆，王八斗见不远处有座山神庙，忙跑进庙里躲雨。山神爷的塑像一侧，有个采药人铺的草窝子，王八斗枕着他的火铳在草窝里躺了，不一会儿便酣声大作。
睡梦中，王八斗见一个黄发黄脸的老者，来到他的面前一揖道：“是八斗啊，太行山中百发百中的好猎手，幸会！”王八斗知道自己名头大，见对方规规矩矩地给自己见礼，便还礼道：“不敢当，玩枪玩多了。”黄发老汉突然间脸一沉，手指着他的脸，巨声喝道：“很得意吗？俗话说靠山吃山，此话自然不错，但世间万物，皆应取之有度。杀生害命，有损阴德。却还要赶尽杀绝，夺母亲怀抱之子，杀孕胎生灵。能没有报应吗？血腥屠戮之徒，果报不远，不远！”
王八斗一时没完全听清黄发老者的话，对老者的无端发怒有些疑惑不解。发怔时，见黄发老者如蒸发般簌地不见了。王八斗惊怔间，醒了。眼前却什么也没有。虽然眼前什么也没有，但梦中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他看看山神爷的塑像，想想那些一知半解的话，王八斗不由得有些害怕。突然。王八斗发现山神爷塑像满面怒气。他一惊，拖着火铳，惊慌地钻进了庙门外的滂沱大雨之中。
从此，王八斗将家搬到了平原上，种田为生，那根火铳被他束之高阁。这一年，王八斗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他二十岁娶亲，生二子一女，加上八斗的父母亲，一共是七口人。
王八斗给大儿子娶了媳妇的第五天，他爹死了。他爹是被家养的一只老猫在手臂上抓了一道血痕，次日整条胳膊都肿了，还发起了高烧，第三天便咽了气。老人家临终前说：“我打了一辈子猎，靠野物吃饭，死在野牲口身上倒也不亏，可谁知道害我的会是这么一只温驯的猫呢？”
次年入秋，八斗他娘也死了。八斗娘背上生了个搭背疮，从豆粒大一个月发到碗口大。疼啊，疼得八斗娘一声声叫，叫了五天五夜，终于不叫了。
第一年送走爹，第二年送走娘。第三年八斗十岁的小女儿被狼叼走了——那年月平原上的狼也不少。八斗和两个儿子找到小女儿时，女儿已被狼掏吃的没了人形。
八斗看着小女儿的惨状，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一头栽到地上，晕了过去。
两个儿子要父亲重操火铳，杀狼给妹妹报仇。八斗沉吟一声，说：“我杀生太多，才有此报，错就错在，你妹妹不该投胎到咱家来。但愿不要再报应到你们身上。”
第四年夏天，八斗的大儿子嫌屋里热，在自家平房顶上睡，睡到半夜，梦中听到街上人声杂沓。八斗儿子癔癔症症地坐起来，朝街上喊：“是谁？”“叭”地一声枪响，八斗的大儿子就瘫在了房上。原来这是一股西山里的土匪，趁夜色下山抢了东西，绑了肉票，正要回巢呢。开枪的是个老匪，枪法准得很，一枪打在了大儿子的脑袋上，把头打得稀烂。
埋葬了大儿子，八斗将儿媳送回了她娘家，让亲家给女儿择夫另嫁。
这时候，八斗真是万念俱灰，他觉得自己半生杀戮，罪业深重，只有自己死了，这笔债才算清彻底清偿了。不然的话，他的小儿子性命堪忧。为了这个唯一的儿子，八斗没有半点犹豫，他半夜起身，将一根绳子搭在院里枣树上，要来个自行了断。
蹬掉脚下的凳子，八斗觉得眼黑了，意识模糊了。此时，他见一个黑衣人来到他面前，黑衣人冷笑着说：“死不了你，你的寿命长着呢！得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去，留你一个光杆儿孤零零在世上受罪，受够罪了再走吧。”黑衣人手一挥，绳子“叭”一声断了。
为了小儿子免遭横祸，八斗绝望中还要与死神抗争。他找出多年未动过的火铳，装上火药，填上铁沙，捣实了，铳口噙在自己嘴里，光脚用大脚趾踩动扳机，“叭”地一声轻响，引火炮响了，却没引燃铳筒里的火药。八斗不死心，以为是引火炮下边那个通铳筒的小眼儿锈蚀不通了，便拿个纳鞋锥子去捅那个小眼儿，想捅穿了再压上引火炮，第二次饮弹自尽。谁知就在他聚精会神地用锥子捅枪上那个小眼儿时，儿子从街上回来了，儿子见爹在鼓捣那枝他多年未用的火铳，很是意外，喊一声：“爹！”八斗听到儿子的喊声，本能地一惊，手一哆嗦，锥子在那个小眼儿里一别，“轰”地一声巨响，满满一枪筒铁沙，全打在了儿子身上。
在这间敬老院的小屋中，百岁老人王八斗给我述说着这些伤心的往事，老泪纵横。老人虚脱了一般，瘫在了破旧的被子上。毕竟是百岁老人了，身体如风中之烛。我吓坏了，慌乱地起身要去叫医生。王老汉给我招招手，长喘一口气，少倾，他用大拇指和小指比个“六”字，又翻一下手，我不解。半天，缓过气的王老汉说：“我自杀过十二次，都没死成。你不用怕我死，我死不了。我还没在阳世受够罪呢。昨晚我又去找阎王爷了，我说你还不让我死，我的亲人在我眼前死完了，我在阳世受了这么多年的罪，该够偿我背的债了吧。老阎王哈哈一笑说，还不够呢，够了就让你来，耐心点，活着吧。我问活到啥时候我才算偿清了债，老阎王个老龟孙说，天机不可泄漏。”
我相信：百岁老人，真能通灵的。看着苟延残喘的王老汉，我内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久，老汉长叹一声说：“年轻人，记住，多做善事，莫作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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