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纣都朝歌》序
李学勤
纣都朝歌,即今河南淇县境,在历史上本来是一种公认的说法,但自安阳殷墟发现之后,渐为学术界所放弃。大家所釆取的,是古本《竹书纪年》盘庚迁殷至纣之亡更不徙都之说。安阳殷墟的考古工作不断发展,收获丰富宏大,使《竹书纪年》的记载更为人们所遵信。不过,在学者间还是有坚持纣都朝歌之说的,最著名的例子便是郭沬若先生,他暮年主编的《中国史稿》第一册,仍然主张纣都在于朝歌。他十分关心安阳殷墟甲骨文到底有没有纣时的卜辞,也与此有关。
为什么少数学者一直力主纣都朝歌之说呢?这绝不是囿于传统的成见,而是由于这一说法有相当数量的文献依据。即使完全撇开汉以后的记述,还是可以找出论证的线索。
《左传》定公四年载卫祝佗述卫国初封,"命以《康诰》而封于殷墟"。《史记·卫康叔世家》则云周公“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为卫君,居河、淇间故商墟。”所谓“殷墟”、“商墟”,指商朝的旧都。《卫世家》前文说:“武王已克殷,复以殷余民封纣子武庚禄父”,可知纣都即武庚所居,康叔所封,其地在河、淇之间,这与朝歌位置相符。《逸周书.作雒》也说“俾康叔宅于殷″,“殷”即上述“殷墟”,不烦多说。
《卫世家》又提到,周公告康叔以纣之所以亡,“故谓之《康诰》、《酒诰》、《梓材》以命之。康叔之国,即以此命,能和集其民,民大说。”此本于《尚书序》。《酒诰》篇首云:“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传言:“周公以成王命诰康叔,顺其事而言之,欲令明施大教命于妹国。妹,地名,纣所都朝歌以北是。”篇中还有“妹土嗣尔服肱纯”等语。妹,《诗丶桑中》作沬,如其首章为“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官,送我乎淇之上矣。”毛传云:"沬,卫邑。”郑《笺》进一步解释为“卫之都”。这同样证明康叔所封的纣之故都是在淇水之滨。
《桑中》在《诗》中列于《鄘风》。郑玄《诗谱》说明邶、鄘、卫的由来,“周武王伐纣,以其京师封纣子武庚,为殷后。庶殷顽民被纣化日久,未可以建诸侯,乃三分其地,置三监,使管叔、蔡叔、霍叔尹而教之。自纣城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至杀武庚,伐三监以后,“更于此三国诸候,以殷余民封康叔于卫,使为之长。后世子孙稍并彼二国,混而名之。”《鄘》其实也是卫国的诗。
康叔封在沬,有当时的青铜器铭文为证。1931年,从河南浚县的卫国墓地出土的一组沬司徒的器物,其中铭文最长的一件簋,现藏于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院,文字是:"王来伐商邑,诞命康侯鄙于卫,沬司徒囗囗鄙,作厥考彝。 。”“王”,指成王,周公奉成王之命讨伐武庚,武庚所处乃商朝故都,故称商邑。"鄙”,杨树达先生指出训为“国”,命康叔国于卫即封康叔。沬司徒是国都的职官,参预其事,同文献记载完全契合。
凡此说明,《汉书.地理志》所言:"朝歌,纣所都,周武王弟康叔所封,更名卫”,并非无根之谈。
问题是,文献只是一重要证据,还需要有考古学的证据来对照证实。只有在淇县一带找到足够规模的商末遗址和西周遗址,才能对纣都朝歌和康叔受封的记载作出肯定的判断。近年淇县曾发现一些商代遗址,出土了相当精美的商青铜器,然而与都邑相称的遗址仍未发现。总的说来,这里的田野工作尚待开展,看来当前还不是解决问题的时候。无论如何,历史上存在的纣都朝歌之说需要给予满意的解释,即使否定,也得提出产生这种说法的理由。
田涛同志在淇县任教多年,对当地文物古迹非常熟悉,撰有《谈朝歌为殷纣帝都》等论文多篇,对有关问题作了仔细的探讨。我在安阳、淇县都曾和他晤谈,得以了解他的学术观点。现在他的新著撰成,在争鸣中成一家言,要我在卷首写几句话,说明纣都问题讨论的原委。我想就借用他《谈朝歌为殷纣帝都》文末的话来结束这篇小序:"从历史实际出发,把地下发掘与史料研究结合起来,才能得出比较允当的结论,还历史以本来面目。”
李学勤
一九九一月七月于北京
------(此文为李学勤先生为《纣都朝歌》(田涛著)一书写的序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