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天
带着无尽的失意，我永别了那苦读了十余载的“寒窗”。
秋，不可阻挡地来临了。门前的月季花儿被掠去了满枝芬芳，披着一身残枝败叶在秋的风中瑟缩。我的一颗心也象那秋风中飘零的片片落叶。更令人苦恼的是，每当我无精打采地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邻居家淘气的小弟弟飞飞总是在门口为我拍手致欢迎词：“高中生，干啥啥不中，叫他去锄地，他说他腰疼；叫他去挑粪，他嫌不卫生。”这小子，真把我气坏了！我举起锄头就去追他。见我追来，他朝我扮一个鬼脸，嘻笑着掉头就窜。这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文弱的我哪能追得上，只好气急败坏地跑回家，钻进我的小屋，甩上门，任无尽的空虚将我包围。
一天晚饭时，爸爸递过来一本栽培平菇的书，对我说：“冬天快到了，做点儿事吧，要不你会觉得冬天很漫长的。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不幸，不管到哪种地步，都不能丧失意志，只要努力，坎坷终会变坦途……”
我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打起精神，收集了一些玉米芯，粉碎、兑料、闷堆发酵，又满怀希望地买来菌种，装袋、发菌、翻堆……这一系列的工作，每一环节都需要我付出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我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足足干了两个月。时值深秋，我每天都汗流浃背，我觉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我的空虚。
秋霜渐寒，冬的脚步逐渐清晰，我的希望也在冬的静穆中潜滋暗长。菇房中，菌袋内，雪白、健壮的菌丝渐渐发满，那些细细的菌丝相互纠缠，在袋口扭结成一簇簇米粒大的光滑的黑点。我整天地坐在菇房中，看着那些黑点慢慢变大，聆听着它们生命的畅想曲……
一簇小菇展开了厚实的伞，成熟了。一天，我小心地将它摘下来，一秤，足足有五斤！接着，第二簇、第三簇……都陆续长大了，一天能采二十来斤呢！妈妈找到村长，在广播里“广告”了一下，街坊邻里们都来买了。数着手里为数不多的钱，我的心头掠过一丝喜悦。
然而，这种喜悦稍纵即逝，愁却接踵而来：成熟的平菇一天比一天多，依靠街坊们买个二、三斤，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妈妈也问过几个卖菜的二道贩，可他们出的价钱太低，并且不许带一丝水气儿，等批发到手后，他们再泡足了水去卖，简直是一本万利！我只得奔到三十里外的县城菜市场去了解行情。一打听，令我欣喜若狂：那里的平菇价格比我们这一带高出三毛钱！
第二天凌晨一点钟我就起床到菇房里采菇，五点钟的早班车从我村经过时，我已采满了三大篓。一过磅，一百三十多斤，粗一算，能卖七、八十块钱呢！两块钱乘车到县城，下了车，离菜市场还有半里多路，我只得又花了两块钱雇了一辆脚蹬三轮。
等到了菜市场一看，我却傻了眼：偌大一个菜市场，怎么这么多卖平菇的！脚蹬三轮、机动三轮、拖拉机、还有大卡车等，装的全是平菇。菜贩们在这些车辆中穿梭，讨价还价声、争吵声不绝于耳。好容易等来一位卖菜的大娘，她只批走了十多斤，后来就再也无人问津了。时间在一分一分地过去，菜贩们大都批发完了。看来，今天我的平菇是别指望卖出去了。无奈之下，我只得厚着脸皮到附近的菜摊上一家一家地问：要平菇吗？等来的皆是摇头“NO”！
终于有一个老头儿答应看一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三篓平菇搬到老头儿的摊前，老头儿上看、下看，把我的平菇翻了个底儿朝天，检查有没有“施诈”。我不耐烦地看着老头儿做着这一切，焦急地等待着他表态。谁知完了，他却眉头一皱，拍拍两手，淡淡地说了句：“货有问题。”“问题？什么问题？”我惊呀地张大了嘴巴。老头儿说：“第一，你这平菇施过水。你看，这样一捏还能浸出水儿呢；第二，伞把儿太长。这平菇把儿，即扳秤又不好吃，放在我这儿不好卖！”这个老买卖精，真是个老狐狸，他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不紧不慢地说得头头是道，初出茅庐的我一时竟语塞了。老头儿见我不作声，接着说：“这样吧，小姑娘，看来你也不容易，我说一个办法，你想卖，咱就成交；不想卖，咱就什么也不说，行吧！”我说：“你说吧。”老头儿说：“首先，你这平菇得把伞把儿削掉。”“成！”为了尽快出手，我爽快地答应着。“第二，”老头见有门儿，就更无所顾忌了，“价钱嘛，得按四毛钱算。”见我眉头一皱，老狐狸忙接着说：“水份太大，不好卖，顾客都会搞价儿的，况且市场上平菇又这么多。”听他这么一摆乎，第一次“下海”的我，竟这样稀里糊涂地“就范”了。
接着，老头儿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来，把我心爱的平菇一个一个地“过刀”。老狐狸真狠，恨不得还要把我那可爱的平菇伞叶切下半截来。他不慌不忙地削着，伞把儿纷纷落下，在我面前的地上越堆越多，等把三篓全削完了，只装满了老头儿的一大篓。一过秤，仅有六十来斤！
接过老头儿递来的二十多块钱，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儿，简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还有五、六十斤平菇哪儿去了？另外那三四十块钱又在哪儿？除去来回折腾的费用，今天一早忙到现在，七八个小时，三篓平菇连本只卖了不足三十块钱！我真想把钱摔给那个老狐狸，坐在地上大哭一场！
天也变了，滚滚乌云遮住了天幕，凛冽的北风掠过，脸上象刀割一样疼。有谁知道，我心中的世界比这现实还要冷酷百倍！
等我懊丧地回到家门口时，飞飞又在向我致欢迎词：“高中生，干啥啥不中……”我捡了块小石头气愤地朝他扔去，飞飞咯咯笑着掉头就跑……
这一天，平菇“处理”完了，我躲进小屋，一关门就是一整天。
两天后，我又到菇房采平菇，妈妈一边帮我采，一边小心翼翼地问：“还上县城吗？”
“不，我要到村庄里去叫卖！”我突然宣布。
吃过早饭，趁着村里人都还未出门，我悄悄地溜出了村子。
我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口气穿过了三个村庄，直到走到第四个村庄——赵家庄时，我觉得离家远了，熟人不多了，才气喘吁吁地下了车，慢慢推着走。想叫卖，可又叫不出声。要知道，在学校，我是一名颇有才气的好学生呀！我的梦想是当作家、当记者，名扬天下，而不是推车卖菜的！
今年的冬天，少雪多风，天一直阴沉沉的，但在赵家庄，人们对那干燥的冷风似乎无所畏惧，许多闲谈的男女还着孩子哈着手、跺着脚着在墙根下闲聊，见我推车过来，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有的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象我是外星人。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阵豪放的叫卖声从我的身后传来：“罗卜、白菜、大葱，青椒、尖椒、平菇，要啥有啥，又便宜又新鲜的菜，都来买罗……”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中年男人蹬着三轮一路叫卖着过来了，许多人都围上去买这买那。
有个年轻人从我旁边走过时，我鼓足了勇气小声问：“喂，要平菇吗？”那人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你这卖菜的，象个特务，不吆喝，谁知道你卖啥！”我顿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那人说：“来，看看。”他拿起一簇平菇叫道：“来呀，看人家的平菇，又肥又嫩，水气又不大，多好！先给我秤二斤。”他的话音一落，忽拉围过来一群人，大家你三斤，他二斤，一会儿工夫销了大半篓。
刚才那卖菜的中年人的生意一下子清淡了，他只好绕过众人，继续响亮地叫卖着向前走去。
还剩下半篓怎么办？我实在喊不出声，只呆呆地推着车在街上走着，眼看村里家家户户都端出了午饭，那个卖菜的中年人卖完了满满一车菜，轻快地蹬着三轮车哼着小曲回家去了。我已转遍了整个赵家庄，连半斤还没卖出去。哎，回家吧！
我懊悔极了，当初真不该盯上这种丢人现眼的买卖！走在路上，真想把那半篓平菇一脚踢到路沟里去！以后怎么办？还上县城？我又想起了那个狡猾的老头儿……
在村里人的众目睽睽下，我低着头，象做了一件极不光彩的事。终于到了家门口，淘气的飞飞又开口向我致词：“高中生……”
这次我索性没理他，气哼哼地走进家门，谁知飞飞在外面叫得更响了。我又气又恼，一个人趴在床上痛哭起来……
过了很久，听见飞飞在门外怯怯地说：“姐，别哭了，我给你赔礼，以后保证不再说了……”我不理他，哭得更响了……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很多：前途、理想……这一切，象鬼影一样缠着我，挥之不去。可是，最现实的，是那一房倾注了我一腔希望与汗水的平菇……我随手拿过一本杂志翻着，上面的一篇中国留美学生在小餐馆里刷碗洗碟子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忽然想到：应该面对现实，脚踏实地地生活！象我这样，连个小买卖都做不成，还能干成什么？
第二天早起，我又载着满满一篓平菇到附近村庄卖，这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太阳暖暖地照着，老人孩子都靠着南墙晒太阳。进了村，我先为自己壮了壮胆，然后喊了起来：“卖平菇了，卖平菇了！”马上就有人过来与我谈成了几笔生意。
我的胆子更大了，嗓音又提高了八度：“卖平菇了，平菇便宜了，又鲜又嫩的平菇！”买卖做得很顺利，不多时就卖了多半篓。
一位老奶奶靠在自家街门口，看我落落大方地一路叫卖着过来，慈祥地对我笑着，我也冲老奶奶笑了笑。只听老奶奶喃喃地说：“真是个有本事的闺女！”
啊，想不到，做这么卑贱的买卖，竟然还有人这么夸我！老奶奶那慈祥的微笑，象阳春的一缕柔风，轻轻地拂过我的心田，告诉我：劳动不分贵贱，各行各业辛勤劳动的人，都值得尊重！我真为自己的这一“壮举”感到骄傲，叫卖声比以前更响亮了……
春节越来越近，平菇的价格一路攀升，我的卖买也越做越顺当。到了年三十，一算帐，净赚了六百多块钱！
欣喜之余，我挥毫大书一副春联，贴在我菇房的小门上：
靠科技，庭院长山珍；
凭劳动，粪土变黄金。
横批四个大字：劳动光荣！
飞飞拿一串鞭炮，在院子里乒乒乓乓地燃放起来。在这震天的炮声和飞溅的火花中，我走向了新的一年……
是啊，冬有何惧！不过让我的月季卸去盛装，将生命的活力暂藏泥土。待来春，东风过处，枝头花儿只会更艳！
感谢生活——它逼迫我、鼓励我，使我从软弱走向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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