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城里外来人（五）
90年代初期，朝歌城虽已繁荣了，但无论干什么都还打着计划经济的烙印。在新新人类的脑子里，什么是计划经济呢？只有空头理论，没有具体内容。我作为朝歌城里较为典型的外来人之一，参加工作的时间恰巧是计划经济逐渐退出舞台的时候，对计划经济的具体形态当然记得清楚。
十二
时间的脚步刚刚踏进九十年代，1990年11月，我没有听从堂兄的劝告随他回到四川谋取职业，而是在朝歌城里参加了工作，正儿八经地结束了学生时代。接下来的几年在朝歌城里扎下了根，修房盖屋，恋爱结婚，并且作为一名职业男性出现在了朝歌城。
那时候，我的工作、生活要说复杂也复杂，要说简单也简单。还是简单说吧，我的一切被三个本子圈定。
第一个本子是大学毕业证。严格地说，我高中三年考取的是一所中专学校，这在现今是不可理解的。很多人不承认我上过大学，而且正规的人事档案也不予承认。那种号称“大中专”的无法算作大学的大学，于90年代中期全部消失了。他们要么改成了大专院校进而又被改为现今的二本学院，要么改成了只收初中毕业生的中专学校（过去叫“小中专”），就是现今人们知道的中专。我所在的河南省许昌商业学校，当时不但收高考上线学生，而且招收初中毕业生，分成大中专和小中专两个系列，分别设置专业和课程。这所学校在后来的大中专院校的教改中，不幸被改成了小中专（现在改叫许昌工商管理学校）。为什么说不幸呢？如果改了二本，我们这些令人不解的老牌“大中专”学生，只要向母校提出申请，稍微深造或者做做样子交一点钱，就可以获得大专、本科文凭，而我们学校毕业的学生被永远地钉死在“大中专”的框框里。有人不解地问我，你到底是中专毕业还是大专毕业？我如果回答中专毕业，按照现在的逻辑，我就是初中毕业考取的那种学校了。如果回答大专毕业，我自己又心虚，而且实际上也没有大专文凭。无奈之下，我总是打趣说自己是“大半截砖”。
虽然手里只是一本“大半截砖”毕业证，但它使得我的身份是国家干部。在我工作的国营淇县五交化公司，属于国家干部的仅仅两个人。一个是将近退休的军转干部，管理公司的后勤总务，再一个就是我。当时从经理、业务主任到营业员都是全民固定工或者全民合同制工人。我起初被分配到国营第二门市部当了两个月的营业员。一天夜里，公司经理到门市部查岗，看我正写着小说，第二天就通知我充任公司文书。三年文书工作之后，我被商业局选调到新建的国营皮革制品总厂担任了副总厂长，从事了稍微高级一些的企业管理工作。
第二个本子是居民户口本。这个本子给我唯一的印象，是让同龄的农村人感到我出人头地了，丢掉了锄把，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其他的好处就没有什么了。到90年代中期我辞职下海的时候，甚至感觉到了这个本子的极大不便。下海了，自然没有工资可供生活用度，于是羡慕农民有田地的好处，我曾经想过重新转回农民，但徒费精神，没有办成。
第三个本子是粮食供应本。这个本子对于我工作前后的五年时间里起了一定的作用。工作之前的两年，在许昌商校生活，凭着这个本子，我每月除了可以享用国家基本属于免费供应的32斤粮食，还可以领取8。8元的伙食补助。如果只是吃学校食堂的素菜，中午、晚上每顿饭买一份菜所需的菜票仅仅两三角钱，早餐买豆腐卤或者臭豆腐就饭，1分钱一块儿，三五块就够了。这样下来，我每个月的伙食补助还要节余一两块钱。
参加工作之后的三年里，每月我可以到县粮食局下属的供应站买到低于市场价一多半的面粉，而且过年的时候还可以买到价格很低的食用油。这些供应的粮食，在没有结婚的时候，都由我买回家里归老妈支配。全家老小对于这一点贡献还是比较看好的。1993年，也就是我和玉莲结婚后的第二年，供应粮大幅涨价，基本上高于市面上的面粉价格，实际上等于从此取消了居民供应粮。
十三
在我的记忆里，90年代初期的商贸业，地方国营商业仍然占据着统治地位。虽然80年代就允许个人从事商业活动了，但由于个人资金的匮乏，一些政策不明朗，商贸业市场经济体制也没有完全建立，所以只有少数日用品在市面上存在个体经营，百分之九十五的商品都还是国营的。
从我所在的五交化公司经营的东西可以看出国营商业的地位。这个公司的名称在我国各地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有的地方现在还有，但新新人类绝对不能理解这个名称的含义。五交化三个字各有说法，五指的是五金，即铁丝、铁钉、焊条、锯条等等金银铜铁锡商品；交是指交通，主要是自行车、摩托车及其所有配件；化是指化工，即油漆、石蜡、烧碱、烯料等等。这些商品根本没有个人经营的，市面上是绝对没有的，你只能到这个公司的批发部或者下属的聊聊几个门市部才能买到。
这时候，买东西不像现在可以随便侃价，商品的价格都是固定不变的，你买东西只需要拿钱。你想买得便宜一些，除非找到商业局长、公司经理批条子，否则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也从来没有人想过侃价的事情。让人们安于这种状况的原因是，这些商品的质量十分地道，在人们心目中从来没有假货这一概念。
当时的国营商业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是相当高的，达官显贵的子弟几乎全部都要往我们这样的单位安排。就在我负责的五交化公司办公室里，曾经有过一个副市长的小姨子、一个副县长的侄子、一个局长的夫人。现在这些身份的人最少也要安排在某某委局充当机关工作人员。
十四
时间仅仅过去两三年，管定一切的本子作用越来越小了，国营商贸业一统天下的局面也被迅速打破。这几年朝歌城的发展变迁，从人们在衣食住行方面的显著变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衣着方面。我刚刚参加工作的1990年，虽然家庭经济条件很贫困，但作为上过“大半截砖”的人，还是比较讲究的。记得我的最像样子的衣服，是一件四个带盖儿衣兜的中山式。这件衣服穿了大约4年时间，1992年结婚之后还穿过。很快市面上就有了各式各样的夹克衫，牛仔裤，与大中城市相比流行趋势晚了3－5年。而且百货公司已经完全失去了衣服、布料市场，到九十年代中期，人们已经习惯了在新建的朝歌大市场里趟来趟去，买到自己称心的服装、布料。
饮食方面。啤酒、方便面是最先占领市场的两种新型饮食。紧接着就有了火腿肠，健力宝、娃哈哈饮料则广泛被城乡所有的人接受。原来的国营饮食服务公司，虽然至今还有牌子，但这些生意根本没有他的份额了，全部是个体私营。特别是国营食堂，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私营的宾馆、饭店比比皆是，比我小十来岁的同志，只能约略听说国营食堂这么一挡子事，再小一些的根本就不知道了。我刚刚工作的1990年，能下馆子吃饭几乎像过年那么郑重其事，神秘兮兮的，到1993年人们下馆子吃饭就非常普遍了，成了随随便便就决定的小事一桩。
住的方面。我是1991年借钱盖的房子，原来一家六七口人近20年只住着一件土坯房，现在变成了崭新的砖混结构，而且很快我在结婚后又买了一套。这几年从城里到农村家家户户都在建设房子。一家人如果有人上班，再能做一点生意，连地里的粮食收入，大约3－5年的收入就完全可以盖起来新住宅。现在不行了，大约需要7－1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拼搏。可见物价比的变化对于普通民众越来越不利了。
行的方面。最初上班，我根本买不起自行车，每月工资是75元几角几分，自行车每辆大约300元左右。况且还要攒钱盖房子，没有房子是没人嫁给你的。为了上下班发表，过了一段时间花40元买了一辆二手车子。这几年，我所在的五交化公司卖自行车都要疯了，如潮的人群闹闹哄哄全是卖自行车的。1992年底，全淇县第一个摩托车门市开始运营，起初，有人说五交化公司胡干，这么贵的东西谁要啊。哪里知道，淇县因为畜牧养殖业发家的人大有人在，这摩托车生意红火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几家生产摩托车的老总都来淇县考察，把豫北总代理纷纷设在我们公司，于是我们成了周边20多个县的摩托车批发商，地级市也要来我们这里批发。侧面也说明淇县的畜牧业起步早，发展迅猛，虽然畜牧企业国家免税，但淇县创造的“公司＋农户”的畜牧业经营方式，实实在在带富了很多人。不然，一辆数千上万元的摩托车，在工资水平还在100元每月的社会里，谁敢买啊，怕是问都没人敢问。发展到现在的淇县畜牧业，多项记录连续10余年保持着全河南省第一，是全国许多大都市的肉类供应基地，世界快餐巨头肯德基、麦当劳、德克士的主要原料90%来自于淇县，淇县的熟食食品畅销日本、加拿大及东南亚国家，2005年，淇县被农业部命名为“食品工业强县”荣誉称号。如今的淇县人，摩托车几乎家家有，早当自行车骑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大型运输车辆、家用小轿车，只见这些家伙们满地滚动，甚嚣尘上。
回顾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过程，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召开的党的十四大明确指出，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1997年党的十五大，把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写入党章。中国人经过长达十余年的探索，2001年3月13日，国家统计局分析报告显示，“九五”时期，我国已初步建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2003年03月05日上午，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在十届人大一次会议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进一步明确指出，五年来，中国改革开放取得突破性进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初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正在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实践中不断发展和不断丰富。
我国20世纪90年代的朝歌城，也同样被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一时代主题推动着，发展着，其中的外来人随着市场经济大潮南来北往，熙熙攘攘，一天比一天忙碌，一天比一天壮大。当时的人们常说中西方人忙得不可开交，极少悠闲着逛街。朝歌城的外来人一步步接近了西方人的生活节奏，他们和当地人一道，把朝歌城装扮得越来越繁荣。
从此之后，朝歌城的外来人已经不再是稀客，不能具体到某某某来描述了，包括我在内，都只不过是沧海一粟，朝歌城里外来人形成了滚滚洪流，已经和当地人融而为一，难以分清泾渭。这样不分彼此，不分外来还是土著的社会，也许就是经济社会高度发展的标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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