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奔年
对于过年，每人因为出生的时期不同、世事经历不同，必然会有不同的印象。我对于过年的印象，主要是小时候比较有意思，越大越觉得很淡，甚至于有一两年还无动于衷呢。后来有了女儿，看到她和她的伙伴们在过年时的无比欢乐，于是受到感染，才又有了奔头似的。
小的时候过年，与其说年节里快乐，倒不如说奔向年节的过程比较刺激。我的少年儿童时期，处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因为家庭连遭变故，只剩下我和七八十岁的小脚奶奶相依为命，所以很早就承担了奔年的重担。那种印象不能用刻骨铭心来世俗地形容，只能用“与生命同在”这个词语比较恰当。
奔年，可以理解为在外的人儿急急奔向家园过年去的情形，也可以理解为在家的人们为了过年苦心孤诣“备战”的情形。我要讲的，当然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最典型的“备战”了。写这些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让宝贝女儿知道她们过年是多么幸福，使得她更加充分地领受如今过年的快乐。
由于奶奶小脚，加之那时候讲究地主、富农、中农、贫农成分，成分不同，在政治上生活上的待遇天渊之别。我家的成分是富农，所以只要不时时刻刻挨整，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能巴望生活上的优待哦。
平常只是一日两餐的照影子稀饭打发日子，没有亲戚、友好看到，过去也就过去了。而过年则不能支吾，亲戚要来，你总得准备一点肉食吧。怎么办呢？
人说，早早地养猪、养鸡、养鸭，给过年准备总是可以的吧。我的天啊，你疯了！这可是要倒血霉的。我奶奶在粉碎“四人帮”那年（1976年），觉得总算是熬到头了，急急忙忙捉了几只嫩鸭子来养。还没有等到鸭子在家里混熟，就被人家抓了反面典型，鸭子也一个个被摔死，扔到粪荡里了。奶奶那年约有七十五岁靠上了，除了小脚，还有严重的哮喘，被红卫兵们押着示众。他们骂老太婆说，地主富农要翻天，复辟三座大山。小脚老太太一步一摇晃，说一句喘一声：我复辟，我该整，我再犯要遭天杀……
年二十三，祭灶官。红卫兵也怕不吉利，将这祭灶的“封建流毒”置于不顾，不再整人。于是浑身伤痛的奶奶得以清闲，但什么也干不成，只能指挥我来准备一切过年物什。
反正满屋子除了几根干柴棒，什么也没有。先扫房子呗。没有扫把，去那些有贫农身份的堂叔伯家借。借扫把要注意，不要让外人发现。不然，会牵连人家成为地富反坏右的帮凶。借了扫把，要放起来，白天不要扫房子，万一被人发现，盘问扫把的来历，那可还要糟糕的。趁着晚上，找一根竹竿，把扫把绑起来扫房子。扫房子所需的亮光，也是从别人家借了煤油来点上的煤油灯。扫完房子，要赶忙趁夜黑还了扫把。
土院坝趁着白天平整一下。于是，房子就算打扮好了，可以干干净净过年了。
下一步自然是借米。那年头谁家都不宽裕，借米只能找亲戚。两个姑姑家一个比一个离我们远。大姑家近些，住在朱德那个公社，但距离也有30多里山路。年二十四那天，天不亮我就被奶奶叫醒，给她煮好足够两天吃的红苕，给她借来足够两天吃的腌咸菜，然后，自己带上两个红苕上路。碰到大姑那里年份不好，就借不了多少，只能急冲冲赶回来，再去巴中县么姑家借米，要翻山越岭走六十多里。等到借够了过年米，已经是年二十七八了。
一般情况下，借米的时候，大姑么姑都会往我的背篓底层放几砣腊肉，所以过年的肉也基本上齐了。不论多少，只要有肉就有办法。年三十到初五，除了待客摆一些席面，我和奶奶两个自己吃年饭的时候，限定每天中午只吃两、三片菲薄的腊肉就行了。
米、肉有了，过年待客用的菜呢？油盐呢？还需要一样一样地设法找到。或者是借，万一那些贫农不敢借，就只有砍院子里的竹竿去卖钱。那几年因为我才五六七岁光景，人小力薄，扛不动，只能一根、两根地连扛带拖，勉强弄到七八里以外的公社，排了队卖了，然后急忙买一点盐，打几两油回家。
偶尔，路上碰到不认识、不知道我是富农狗崽子的好心人，帮我扛了竹子。我会卖了钱买一根麻花送给他的孩子，虽然我自己从来不知道麻花的味道。人家不要麻花，我就买一盒火柴硬塞给人家，虽然我从来没有用过火柴，总是拿着纸捻子去山那边人家引火种。
不管怎么说，1978年，我九岁了，再也不存在批斗地富反坏右的现象了。而且允许家庭有一点自留地。于是我和奶奶成天给自留地里灌大粪汤，种上了半年菜，四季青，苦瓜，豆角等等。还自己腌制了许多咸菜。也允许自己养猪、鸡、鸭了。从此，借咸菜、借腊肉的日子一去不返，碰到节庆还能吃上鸡鸭蛋。当然平时收了鸡鸭蛋是要卖了的，以便换取油盐、扫把等生活用度。
1978年这个年，本来应该非常丰裕的。偏偏奶奶没有好命，年二十几病故了。我急忙叫了这时候已经敢于常来我们家的所有堂叔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了五六年没有音讯的大爸和哥哥，大姑、么姑也都来了，草草埋葬了奶奶后，大爸和哥哥父子两人又跑了，年都没过就又消失了。据说他们多年前偷了生产队的树，不躲起来就要坐牢的。我只能自己做了饭菜，自己过年。倒是大姑非常疼我，她初二就派了表姐过来，和我一起过年。
过年，在我印象里，奔年成功的喜悦远远比过年的快乐有意思多了。奔年这个过程，满满地承载了我的钢铁品格，铮铮地锻造了我的吃苦精神，默默地培育了我的拼搏意志。算来，自己能变成现今这样一个又臭又硬的汉子，有了泰山压顶不皱眉，颠覆性打击不颔首的气度，真需要好好感谢儿时奔年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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