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把勺
父亲去世了，那双操勺子的老手也随他去了。乡亲们总是怀念他，生前的父亲是三里五村有名的掌勺师傅，有个雅号“头把勺”。乡里乡亲办红白喜事，只要叫他去操持厨事，都非常满意。
无论谁家办事，他总是当成自家的事去操持。对那些家境贫寒一点的，父亲开列的菜式清单，既不显寒酸，又省钱省物；对那些家境富裕一点的，他掌握的原则是，既让客人尝到时兴美味，又让主家不太破费，最终使穷家富家都光光彩彩。
凡办红白喜事，要提前十来八天，叫上村干部、本族长者和本门最有身份的，召开一个筹备会，这也总少不了父亲。只要谁家通知他开筹备会，他就仔细擦拭那把老算盘，取出那支老式红蓝双色圆珠笔，整一整衣服，将烟丝装满一个小铁盒，把烟袋的烟油清理干净，然后夹起老算盘，不紧不慢地朝妈喊一声：“我去了。”
筹备会是主家自己伺弄的一桌或两条酒席。酒前，一干操持事务的人员到齐了，总管开始分配一应工作，谁记帐，谁掌勺，谁采买，谁管烟酒瓜子糖，谁帮厨端盘烧火等等。到总管全交待清了，父亲开始伙房预算。他拿出老算盘，依据主家报出的来宾人数，算出需采买多少斤猪肉，多少葱、姜、蒜、十三香、味精、香油、盐、淀粉、酱油、醋等项。若办的是丧事，一般只是准备大烩菜，这清单就算齐了。若是办三周年祭宴或婚宴，是要大摆酒席的，那还须加多少条鱼、多少只鸡等等。清单拉出来，主家一般无需细问，照单采买就是了。筹备会吃酒，父亲只是略微喝几盅，绝不超一两。然后，并不抽主家的纸烟，而是操起旱烟袋，吧嗒吧嗒抽几袋，与总管们打几句嘴仗，讲几句笑话，看着人家听自己的笑话捧腹。酒席散去，主人给掌勺师傅两盒香烟，他一支不抽，拿回家里放起来。这些烟总是被我们几个小弟兄偷去，或被放严实了，到春节再拿出来待客用。
人家红白事到期了，提前一天，他就准备好那把久经考验的菜刀，铮明瓦亮的炒勺、炒锅、肉叉、火捅等物件，包在一个久磨不烂的围裙里。如果主家富有，准备献出几个时兴菜式，他就翻开一个笔记本，是七十年代的他和妈结婚时别人送的，再研究一遍不知怎样抄来的新菜式的做法，然后及早睡去。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已经站在主家院子里，喊醒主家：“干活了。”主家忙不迭起床，开始忙活起来。
若是丧事，熬制大烩菜，父亲必须预先指挥帮厨的蒸好一大笼皮渣，炸好红丸子、酥肉、豆腐，汆好白丸子，切好一应蔬菜。单等主家说客到齐了，他一声令下，烧火的急忙开鼓风机，帮厨的往那特大号杀猪锅里添水。半锅水一烧开，由父亲往锅里成盆成箩筐地倒入茄子或冬瓜，滚了一滚，然后是白菜、丸子、酥肉、皮渣，这就整整一满锅了。最后各式调料、成袋的精盐哗哗撒入，一把大铁锹翻几翻，熟了。他熬制的大烩菜，入口香，咸淡适中，蔬菜、丸子、酥肉、红豆腐、皮渣等一应爽口。平常饭量不大的人，也能吃一碗再拐一点弯儿，个个来客都吃个沟满壕平，饱咯连声，最后那口大杀猪锅里只剩得三五七碗。他熬制的大烩菜的“入口率”，不像其他那些掌勺师傅，任你满院子看，绝没有人因为难以下咽而倾倒满地的。客人们满意，主家光彩。
若是三周年祭宴或婚宴，除了预先要准备与大烩菜同样的皮渣、丸子等样，父亲还要依据预计的来客数，算好开多少桌，按每桌一条鱼、一只鸡预先准备。
这鱼的做法，与食堂不同。买鱼的时候，让鱼贩子都开剥好，父亲再逐条剔一下剩余的鳞片，用小苏打水清洗一遍。然后一指宽一刀逐条鱼切好，用盐腌上。每条鱼再用淀粉汁蘸一蘸，放入翻滚的油锅炸，见黄就捞。全部炸好了，放在大箩筐里备用。要开席了，逐条鱼装盘，放上葱、姜等，上笼蒸。同时，父亲在一边的火上也调好了汤汁，鱼蒸好下笼，浇了汤汁，撒上香菜，即可上桌了。这鱼做出来，色香味俱佳，十分诱人。
炖鸡，也与食堂的师傅不同。一般是把所有的鸡头放在一起，腿放在一起，鸡架剁块放在一起，分三锅炖好，分别盛在三个盆里备用。等到该上席了，用锅烹制出汤来，譬如一次上五桌，就舀出鸡头五个，鸡腿十个，鸡块十勺，放汤里见滚起锅。分装五碗，这装碗是很讲究的，每碗必须保证一个鸡头，两个鸡腿，不然就会惹恼了客人，给伙房难堪。鱼是每桌的压轴大菜，无鱼不成席，家家有。鸡一般是作为碗上席的，所谓十二个菜六大碗，鸡是六大碗之一，也是每家必上。
父亲除了厨事令人称道，还有一条是他被人尊敬的关键，那就是对饮酒的严格控制。一般的掌勺师傅，一到预备物品制作停当，就先凉拌个耳丝、猪杂什么的，将主家敬给伙房的酒打开，有一下没一下的喝起来。父亲也会将耳丝、猪杂凉拌了，但他绝不饮酒，只是将这凉菜推给帮伙的、端盘的、烧火的，让他们得闲呷几口。看有人要喝多了，他就大叫，那家伙自然怕误了手头的工作，也就停了。凡是父亲掌勺，伙房全班人马个个都精神抖数，把主家的事从前到后利利索索干好，这让主家和总管们十分放心。
红白事毕，主家又要自己伺弄一桌或两桌作为答谢。总管、记帐、掌勺师傅及一干人等都围座一起，也作个总结，也吆五喝六。父亲绝少饮酒，顶多一两。席散，主家谢他两瓶酒，两盒烟，两块皮渣或一些丸子、酥肉等，他拿将回来，该放的放了，该吃的吃了，全家都围着他高兴。
一到冬天，父亲几乎难得在家吃上几顿饭。那年冬天，家里开着豆腐坊，可他一连半月都上红白喜事。乡里乡亲的，推脱不了。他只能白天给人家掌勺，晚上磨豆腐。把他折磨得睡不好，吃不香，累得够戗，还搁误了不少生意。妈说：“快过年了，再这样下去，过年钱也挣不够。”他与妈吵了一架，自己委屈得哭了起来。第二天有人来请，他照例乐呵呵地对妈叫一声：“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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