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表，需要一张二寸照片，到照相门市照相。坐好，照相师傅支好照相机，俯身，调好角度，却又站起来，眼睛离开照相机镜头，对我说，放松，自然点，笑一笑。我就笑。照相师傅俯身，对着镜头，却又直起身子，说，自然点，笑笑。我说我已经非常笑了。如是再三，折腾半天，照相师傅摇摇头，叹口气，咔嚓按下快门。

             因是快照，喝碗米汤工夫，照片出来。当场没有细看，回到办公室，仔细端详，吃了一大惊，好陌生啊！这是我吗，我就是这般模样吗？

             照片上，那张脸目光死板，两颊紧绷，表情沉冷，左嘴角微微上挑，老岩一般，咧开一条僵硬的丑陋的罅隙。这唇角的罅隙，应该是在照相师傅三番五次调教下的笑容吧。

    婴孩时，我是会微笑的，听母亲讲，任何人，只需在我稚嫩的脸蛋上，用指头轻轻一戳，我就会启唇而笑，笑的双眼光彩熠熠，神色灿烂，满屋生辉。谁知，笑容和年龄成反比，年龄越大，笑容越少，初中毕业时，干脆就没有了微笑。从初中毕业合影上可以印证，五十个人，包括老师，中排右边，最没笑容的那人就是我。好在那时青春，脸怎么都看过眼。

    当时，没有任何人提醒我，你应该笑一笑，有张笑脸。再说，当时也并没感觉不会微笑有什么不好，相反，倒给不微笑比微笑更具魅力找到许多范本。那时，语文课本上总有很多鲁迅的画像。鲁迅瘦瘦的、棱角鲜明的脸，那见得丝毫笑意，却冷峻，严厉，咄咄逼人，气度非凡。“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那一张嫉恶如仇的战士的脸，充满穿刺般的张力。八十年代初，风行一部日本电视剧《血疑》，剧里的男主角叫大岛茂，那也是个脸上没笑容的男人，从电视剧开始到结束，就那样一脸沉静，冷酷。然而，他那冷峻的男子汉气息，令多少异性倾慕，令多少同性慨叹。

             况且，文学作品里对男人的笑描述多是贬义的，比如：谄笑，媚笑，嬉皮笑脸；糖稀脸；娘们三七的……

   价值取向支配了我的行为，我成了一个从不微笑的人，对同事，对领导，对学生，对街邻，对亲人，对孩子，满脸冷厉。自觉得自已是个冷面凛凛的男子汉。

    但生活里的事，都是双面夹克，没有正反面，两面都是表，也都是里。

   一次，批改作文。那次作文是自拟题，有几个学生的作文题目竟然都是《不会微笑的老师》。作文里写道：“要说语文老师那点都好，教课好，对学生也好，但就是不会笑。一年四季都是阴天，没有开晴的时候。是不是老师经常遇到不开心的事，不幸的事啊，或者遭受过巨大的挫折，沉重的打击呢？那张脸阴冷得让我们不寒而栗，让我们心情沉重，让我们产生了距离。语文老师上课时，我们不敢笑，课讲得再有趣也不好笑。我们有话不敢和老师说，在校园、校外，遇到你，不敢和你打招呼……

    学生的作文，让我的心灵地震般惊动。上课时，我专门拿出几分钟做解释工作。我说，我脸是冷的，心却是热的，也是柔的、善的，就像火山，表面坚硬冰冷，岩石深处却涌动着炙热的岩浆。学生并没有因我的解释而释然。细想，自己的解释也无力，也牵强。别人的眼睛，只能看到你的脸，至于心的冷与热、好与坏、善与恶能看出来吗？

    后来，孩子也给我提意见，说，爸爸，你的脸怎么老是瘆瘆的，让人寒寒的，挺不舒服。朋友也说，你这张脸拒绝了很多人，也疏远的很多人呢，了解你的人，觉得你很不错，可不了解你的，觉得你冷漠、清高、看不起人，难以接近、交往。

           看过一篇短文。一个人跑到释迦牟尼前哭诉，自己做什么都不成功。释迦牟尼说，这是你没有学会施舍。这人说，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鬼啊。释迦牟尼说，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也可给别人七样东西。这七样东西里，其中一样就是颜施，即给别人微笑，用热情的微笑与别人相处。

          我如醍醐灌顶！

          我不是也常常指责某些部门的工作人员，脸上无笑容，吊张二饼脸，像欠他二斗黑豆似的，令人腻歪吗？

   我打了个冷颤。

         名人怎么做都是美的，一个不经意的表情、动作，都会被炒作，被模仿。

         我尝试着微笑，但因为没有长成微笑肌肉，微笑皮肤，竟然笑不出来，就像一把生锈的锁，费好大劲也打不开。如果如果强制性发笑，脸就扭曲变形，比哭还难看。

         岁月能把美好的东西升华，也能把丑陋的东西积淀，放大。冷漠的表情，日积月累，在我老的时候，凝固成照片上的照片上表情呆滞、僵硬、丑陋、枯涩，皱纹、鼻子、眉眼、嘴巴毫无灵动、生机、亲和力的僵尸般的面孔。

         年轻时，年轻这张王牌，可以掩饰冷漠；舒展、光润的皮肤，可以冲销冷漠；别人也可以以年轻为理由，原谅冷漠。

  老的时候，还有可以掩饰、冲销、原谅的牌可出吗？

          有人说，笑容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脸老了，如果皱纹间还泛活一些笑容，起码是祥和的，温暖的，不会惹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