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跆拳道馆接回儿子，已七点有余，无心做饭。儿子说：“吃拉面吧。”

儿子喜吃拉面，为此，我们还编了一首儿歌参加学校的童谣大赛。如下：

 

编到第二小节，儿子说：“你想拐卖儿童吗？”后，其父曰：“人家编的都是有关爱国爱校文明礼貌，就你们知道吃！”

这才发现《吃拉面》的确格调不高，可它是多么真实坦率啊。我已经开始痛恨虚伪，并懂得自省。

儿子先跑进去看看人多不多，出来便冲我摆手：“来吧。”

拉面馆店面极小，桌椅破损，到处脏兮兮、油腻腻。来吃饭的人一般也很脏，大都穿着破旧的工作服，满身污垢，一头一脸的风尘。来了便在门口的水盆里洗手，叫小菜，叫啤酒，叫大碗的拉面，操着邻近县地的口音。有夫妻模样的，有伙计模样的——这是中午的情形。

然而现在是晚上，店里只有两桌人，显得清静。我和儿子随便坐下，跟店老板的儿子一起使劲昂着头，盯着那台高高悬置的电视机看。

一桌食客走了，进来两个女人，年纪相仿，约四十多岁。

“先调个小菜，拿瓶白酒。”身材微胖的女人说。她四方大脸，穿黑色皮大衣，系绿丝巾，颈后的短发被黑毛领支拱得往上翘起。

她正准备往门边的桌前落座，同行的高个女人说：“冷，坐里面吧。昨天回去，俺儿说我脸红得像烂苹果。路上给冻得。”

胖女人说：“是棋牌室太暖和了，才觉得外面冷。”

我们的面上来了，牛肉红，香菜绿，赏心悦目，大快朵颐。

胖女人喊老板娘收拾了一桌残局，在我们邻桌坐下。另一桌食客也散了。

老板娘送上了菜和酒。胖女人正欲打开，高个女人说：“换个小的吧，怕喝醉了。昨天刚吵过儿子，今天别咱就醉了。”她们换了个小瓶的，胖女人熟练地打开，咕咕咕地倒进两个塑料杯子里，刚好满。

胖女人端起杯，朝对面同伴嗯了一声，同伴也端起杯，回应一下，两人都喝一口酒，然后吃菜。

“妈个×，运气不好，好几个红张又没了。”高个女人说。我不由仔细看了她一下：她身着黄色羽绒股，颈缠红丝巾，脚穿带后跟的棉拖鞋。

胖女人不说话，又端杯，两人又喝口酒，快速地叨菜。

“妈个×，一直出差牌，不叫我赢。”高个女人又说。然后她们说起我出一万我出五万之类的行话来，我立刻变成弱智，一点听不懂了。

“你昨天赢了至少二百吧。”高个女人说。

“哪有啊。”胖女人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输五百，××输三百，你没赢够二百？”高个女人不相信。

“哪有啊，最多一百多点。”胖女人说。

我的面吃完了，一边看着儿子吃，一边催他吃青菜。

高个女人很气愤地讲着一件事。大致是一个很熟的熟人买了她家的轮胎，修补了好几个洞后，又去找他们算账，说买的是次品，骂他们坑人，于是跟男人吵起来。而她呢，很有涵养，一句话不搭腔。

“爷儿们的事，咱不掺乎。”

胖女人说：“没啥意思。”

她们很快喝干了酒，吃光了菜。于是叫了两小碗拉面，热热乎乎吃起来。

我一直忍不住盯着她们看，觉得比电视节目真实生动。那是一种对我分外陌生的生活。我为自己过分关注的目光羞惭，而她们，大概没有正眼看我一下，那么从容自若地，像男人一样地，喝酒，吃菜，说牌，骂娘。

我想，酒足饭饱之后，回到家里，他们还有多少耐心给自己的孩子，还有多少热情给自己的丈夫，还有多少心思在镜子前洗净了脸，细数眼角每一道纹痕。有的人把人生当作游戏，有的人把游戏当作人生。然而人生不是游戏，不能视为虚妄；游戏不是人生，不必太过认真。

我无意也不敢妄加评论别人的生活，但那一种人生对我真是很新奇呢。我且祝她们幸福永远——有麻将打，有麻友陪，有小酒喝。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

出了拉面馆，儿子骑车先走，我步行。接了一个电话，走到家还没打完，一气打了近五十分钟。是去年毕业的一个女孩，正读高一，我们的话题紧紧围绕着初中语文跟高中语文的异同，谈得非常认真，非常恳切。

如果被别人看见，也是一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