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第三场考的是英语。我拿着密封试卷提前五分钟来到考场，人还没坐齐。
考生座号根据上次考试所得名次安排，每个考场坐40人。这是倒数第三个考场，最后一个考场还没坐满，可以想象，坐在这个考场里的学生程度如何不堪。
我拆开试卷，均分五沓。哨声响过，教室仍嘈杂无序。不得已拿出《亮剑》中李云龙的霸气厉声呵斥：“从现在开始，谁再说一句话，给我出去！”一时风息浪静。第一排同学开始往后传发试卷，大家纷纷动笔写上班级、姓名、考号，然后对着试卷发呆。当然，也有的顺便看看卷子，等着广播放听力录音。
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桌上放着本旧书，书名是《泡沫之夏》。我俯身轻声说：“你看吗？”她说：“看啊。”“那我就先拿走了。”我把书放到讲桌上。女孩眼里喷出一股冷气，痛恨兼着不屑。
最后排一男生正靠墙坐着，狼吞虎咽吃面包。他用温驯的目光直视我的眼睛。我一向敬畏吃，便说：“赶紧吃完了，好好考试。”他点点头。
前面一个女生正弯腰抚弄自己美丽的长靴子。
另一个女生歪着头，用五指梳理垂在额前一侧的长长的刘海。
一个男生趴在桌上，玩弄前桌同学衣服后背上的三角形金属标志。
一个男生把笔夹在右手指间，左右晃成一个扇形。
一个男生看上去神情严肃，桌子下面的一只腿和脚却在疯狂抖动。
一个男生恣意地仰靠着后面课桌，两只腿尽其所能地分叉开来。
我走到第一排，一个男生轻轻说：“老师，没意思啊。”他穿着红色上衣，染着黄头发，这打扮就很有意思。我半蹲下来，耳语说：“你可以想想心事。比如回忆往事，或者畅想未来。外面有一个世界，我们内心也有一个世界。我就是这样给你们监考的。”他试探着拿出手机，我坚决地说：“别让我看见第二次。”又说：“我很欣赏你，你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交流的人，敢于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男孩沉默了，或许内心还有几分惊诧——老师说这么多废话给他。
一个男生说：“老师，我想上厕所。”我说：“可以，但是你不觉得马上就要播放听力录音了吗？”他说：“那就听了录音再去吧。”
再次走到长发女孩身边，发现她两张卷子的一端，已经被撕成豁豁牙牙的锯齿状。还好，英语考试用答题卡，试卷不用交。
又发现靠北墙边坐的一个女孩桌上放着本大大的厚书——《公主的黑色羽翼》，作者可爱淘，眼熟得很，大概很有名气吧。我替她放进旁边的抽屉，轻声说：“别忘了拿走。”
一个男生在大声地擤着鼻涕，用了一张又一张纸巾，似乎这样也比呆坐着有意义。
还有一个男生在咬自己衣服帽子上的带子，似乎自有一番乐趣。
一个男生戴着耳机听歌，我示意他摘下来。
又有两个男生拿出手机玩，被我制止了。
广播响了，教室里出现一段神圣的安静，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聆听这门真正的外语——外星人才该学的语文。
听力录音播放结束，那个要上厕所的男生闪出教室。方便身体，当然可能更重要的是方便心情。
陆续有人趴在桌上睡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有两个男生以为时机成熟，悄悄拿出他们准备消遣这一大段光阴的厚书来看，被我制止了。出于语文老师的好奇，又留心了一下，一本是《银色光束》，一本是《寸芒》，这个书名挺费解，作者却通俗得很，叫“我吃西红柿”。这名字起得，真是健康时尚。
只有个别同学摆出一副认真而吃力地答题的样子。
我突然有一个冲动的妄想，我想带着这群孩子到一个广阔的草地上，让他们放风筝、踢球、摔跤、唱歌、做游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什么也不干。蓝天，白云，流水，清风，远山，这无声的浸润和呼唤，能不能把他们被窒息了的生命活力叫醒？公平与正义，思考与创造，挑战与进取，成功和成长，这些被压抑了的生命元素能不能被激活……
后排吃面包的男生咳嗽了两下，黄头发男生立即心领神会。扭头看时，哥儿们正高举着答题卡，像举着一面白旗。我瞪他一眼，走过去说：“弄清两个概念，沉默和默许不是一回事。”
长发女孩桌上多了半瓶橙汁，口朝下倒放着，像是一种不安分因素的暗示。她用夸张的口型跟旁边的男生聊天，我看过去几次，她视我为无物。直到我走过去对男生说：“够了。”
黄头发男生笑了，他说：“老师，你看，他的答题卡。”后面同学刚睡醒，口水把答题卡洇湿一片。他说：“老师还有剩余的吗？”我给了他一张新的。
一个女生频频回头看同学的试卷，我提醒了三次，她还看，她还看。那是一个多么妩媚动人的女孩啊！
我冷冷地说：“在考试马上结束的时候，不要因小失大。”终于，一切蠢蠢欲动的侥幸死了心。
考试结束的哨声吹响了。这是欢腾的哨响，这是解放的哨响。
我如实写下这次监考的经历，绝无讽刺、挖苦之意，虽然用了一些讽刺的笔法。造成孩子走到这步田地的，毫无疑问，他的每一个老师以及每一个监护人甚至整个社会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本来还应该有一些联想或者议论，但是，还是算了，先就这么着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