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现在的生活真好啊，吃的好，还自由，想干啥干啥。”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吃午饭。初春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把屋子暖暖地抱在怀里。父亲稀疏的鬓发蛛丝一样晶莹，根根如芒，洞穿岁月沧桑。他拿着一块馍，就着我炒的两个菜，有滋有味地吃着。
父亲吃的馍是春节厂子发的福利，蛋糕房制作的面点，雪白，柔软，筋道。父亲吃的菜，蘑菇、豆腐是我刚带来的，腊肠是春节姐姐送的。
父亲坐在用纸桶、纸箱拼成的简易餐桌前，吃得啧啧有声。陪他一起吃的，除了我，还有坐在他对面床头的他的病妻。
“唉哟，咝——”母亲一声呻吟，牙又疼起来了。“你猜这次牙咋硌住了？”母亲自嘲地问，又自嘲地答，“馍皮！”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拼餐桌用的纸箱侧面血迹斑斑。原来，这天早上，厂子突然停电，线路出了问题。母亲说，打电话给领导，让公司派人来修。可是父亲觉得或许自己能修好，就不用麻烦别人了。不料在接线时割伤左手，鲜血直流，回到屋里找包扎的纸或布，一时又找不到。母亲干着急，便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埋怨父亲不听劝告。母亲不全是心疼丈夫，父亲经年劳动，磕碰受伤的事多了。可现在，两个人的吃喝拉撒睡，全靠父亲一双手。这双手伤着了，日子该怎么继续下去！
父亲说这句话的这天，母亲哭了两次。第一次是因为父亲割伤了手。第二次是在午饭前。
父亲显然饿了，菜没炒好，就拿着馍吃。母亲笑着说：“吃吧，吃吧你，谁不让你吃了，瞧把你瘦得，大脱相！”父亲跟我解释母亲对他的讥讽。“前两天我到街上去，你保真大爷说我瘦了，瘦得大脱相。你大娘也说我瘦了……”母亲抢过话头，说：“你嫂子也说你瘦得大脱相！去跟你嫂子过吧，让她养活你！”母亲哭了，哭得气声唏嘘，面部扭曲，浑身颤抖。一半因为情绪激动，一半因为疾病让她不能自已。我安慰她说：“别人都是随便说说，没有恶意……”“有！她恨我，她恨我咋不快点死！活着累害人！”父亲说：“都老了，跟年轻时不一样了。你这样，对你的病没有好处啊。真是，以后可不敢跟你说闲话了。”
母亲平复下来，我们开饭了。一边吃着，一边聊着。父亲说：“你爷爷的哥哥，早年带着九岁的儿子去大同，下煤窑，得了病，死外边了。孩子被村里人带回来，就是六所他爹……”
我说：“有一部电影叫《一九四二》，讲的是河南大饥荒，是那个年代的事吗？”
父亲说：“可能吧。60年，吃大食堂，干部搞浮夸风，没粮食吃了，去河里捞杂草，熬煮麦秸汤，你奶奶把我送到你姨奶家度饥荒……”
母亲说：“俺那里是磨豆荚面，多少还有点豆味。我一个小孩胡叨叨一句顺口溜——青豆黄豆，磕巴一溜。干部就问，青豆在哪？黄豆在哪？去家搜……”
父亲说：“现在的生活真好啊，吃的好，还自由，想干啥干啥。”
父亲的话像雨夜天边的一个电闪，照亮一片黑暗，搅动我心中的波澜。
“我被撒旦利用了。”饭后，母亲平静地说，“我刚才就是被撒旦利用了。”她摸索出掖在褥子下的一本“赞美诗”，一字一顿地读起来。我揉捏着她失去活力的左手和左臂，说：“你读吧，不认识的字，我教你。”母亲大概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平时又不看书读报，不认识的字自然很多。事实上她几乎没有阅读的能力，却又实实在在地捧着一本书，怀着无比的虔诚去阅读。“写的多好啊，你看。”母亲说。面对熟悉的文字，陌生的语言，我思维萎顿，目光迷离，仿佛又重回到缠绕母亲膝下那懵懂无知的孩童时代，而母亲恍若洞悉宇宙的智者。据说信仰宗教是长寿的秘诀之一，或许在信仰的追随中，母亲那漫无边际的病痛、无助和孤独能得到一点安抚。
然后，母亲站在窗前张望。窗下，一群白鸭子静静地在水中的小洲上晒翅。循着一道道波光，可以捕捉到野水鸭娇小伶俐的黛色身影。河对面是一片光秃秃的树林，母亲的目光经常穿过一排排的树木，凝望着淘气无知的小孙子走过一座桥，爬过一道坡，走进村庄找他的玩伴。“我得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你爸总说不要紧。可一出溜就下去了，一秒钟的事。”母亲说。
父亲倚着被子，半躺在床上打盹，他太累了。
父亲的双肩，左边是起居无法自理的病妻，右边是动辄撒泼怄气的幼孙。父亲的生活，像一片盐碱地。可他依然说：“现在的生活真好啊，吃的好，还自由，想干啥干啥。”
而我，在母亲生病的日子，却时常淹没在绝望虚无的情绪里。似乎有一只蜘蛛在我的世界安家落户。它轻巧地吐丝，肆意地飘来荡去，织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网。没有大悲喜，也没有小惬意。一团团流云的影子匆匆走过，一群群候鸟飞过，只剩下如梦初醒的阳光，和在梦的凝滞中迈不开脚步的我。当我试图理清自己，终于发现隐藏内心巨大的不安宁和日光噼啪乍现无处可藏的恐慌。
可是父亲却说：“现在的生活真好啊，吃的好，还自由，想干啥干啥。”父亲的话不是歌颂，是由衷心生。一句话的微光，照亮他劳苦一生，又在家庭变故中默默坚守的单纯明澈的心地。这个世纪人类要面临的环境危机，道德危机，一次又一次世界末日的预言，于他很近，又很远。他只是踏踏实实地做事，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侍弄一日三餐，给妻子做康复运动，熬药泡脚……偶尔得空，也对着电视随便看看两会，听听房价。
所以，父亲能有一份恬淡的心情，有一份满足和怡然。哪怕置身苦难，也能在生活的忙乱和灰暗中站住阵脚，找到自己的节奏。
一句话的微光，让我坚信，无论前路是大道还是迷途，总要走下去。要像父亲那样，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地做事。做自己该做的事，做自己能做的事。
“今天竟然睡着了。”父亲从床上爬起来说，“一直都没午休过了。”然后，父亲去浇菜，去剪树……母亲坐在阳光下，脸被晒得通红。她多么希望父亲停下来，给她揉揉酸沉酸沉的肩膀和胳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