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师整整二十年，教过的学生形形色色，教学的内容千变万化，教课的地点几经变动，而今天晚上的这节课仍然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我站在床头，我的四十出头的学生满带灿烂的笑容，先是坐在床上，一会又躺在床上，目光专注地望着我，不停地发出学话声，寂静而沉重的病房里飘出这样的对话：

老师：卖。跟我学：卖。

学生：不卖。

老师：卖。

学生：不卖。

老师：卖。

学生：卖。

老师：对，对，对，一百分。

学生：一百分。

老师：卖。

学生：不卖。

诸位一定不满我的故弄玄虚，好了，现在我就倒出装在“闷葫芦”里的“药”。 今天晚上我和丈夫去鹤壁市中医院看望接受康复治疗的公公，靠近公公病房时，听到里面传出焦虑而急切的声音“用点劲儿，站起来”，我们赶紧推开门，发现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斜翻到床边，一条腿半跪在地上，胳膊撑着床沿，用力地向上拔动身体，一个瘦小的六七十岁的老妇人抱着他向上拉，嘴中不停地喊着“用点劲儿，站起来”。丈夫马上过去帮忙。等男子端坐于床边，老妇人坐下来和我们聊起来。

中年男子是老妇人唯一的儿子，五年前，也就是他三十五岁时在镇上买了一个小面积的商品房，装修期间的一个晚上他住在新房，点了半盆木炭取暖，忽略通风导致一氧化碳气体中毒，落下严重的后遗症，语言表达能力受到影响，腿脚行动不便。这次因病情复发又次住进医院，已不能独立走路，刚才险些跌倒就是发生在锻炼行走的过程中。

故事听到这里我已经心酸不已，我深知病人和家属的痛苦，但我却不敢任表情出卖心情，自己的内心情感与现场气氛如此不协调！母亲在述说过程中一直很平静，甚至不时笑一笑，儿子在一边也专注地盯着母亲，微笑一直写在脸上。他们的神情是那么平静、轻松，甚至是愉快。

“您抱不动他，为什么不让他妻子或者他父亲来陪护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得病的第二年，他老婆就走了，现在和别的男人过。他爸爸还得打工挣钱，还得照顾雯雯。对了，雯雯就是他的孩子，七岁了，上二年级。”老妇人指着儿子说。儿子笑了，很灿烂。

“那你们真不容易，脑部的病是个无底洞，花钱无数，报销又有限！”我感叹道。

“是啊，我们卖掉了商品房，卖的钱都用完了。”母亲仍然平静地说，似乎在闲聊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的故事。

我丈夫在一旁突然插嘴，“你们的低保费一月多少？”

“我们没有吃低保。”母亲说。

“为什么？”我丈夫问。

“俺有商品房。”

“你们不是已经卖掉了吗？”

“卖给了亲戚，但是没能过户。户主是俺儿，他生病后一张嘴就先说‘不’。去过户时人家问俺儿‘你卖房不卖’，他只会回答‘不卖’。所以一直过不了户，过不了户就办不成低保。”

我惊讶了，世上还有这样的病？ 试探地问病人：“你卖房不卖？”

“不卖”他马上回答。

“你说‘卖’，这样你就是低保户了，你看你妈多不容易呀！你说‘卖’，行不？卖不卖？”

“不卖。”病人的回答很是顺口，说完就笑了，他母亲也笑了。但我真的笑不出来。我似乎看到一个七十岁的老爷爷，手牵孙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苍黄的夕阳下白发闪闪发光……我似乎看到瘦弱的老母亲带儿子锻炼身体，悲凉的秋风瞬间吹浅他们歪歪斜斜的脚印……我似乎听到了七岁的小雯雯夜晚盖在被子下的低声的抽泣……我似乎听到了病人的“真我”藏在笑声中的无奈的呜咽与绝望……

我真的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小小的我就做点小小的事儿吧。我要在病房上课，上一节特殊的课。教学的内容只有一个字——卖，只要他会说这个字，不在“卖”前加上那个可恶的“不”字，病人家的经济情况就会得到些许改善。本文开头就是我们上课片段的记录。

我认真教着，心情沉重而复杂。学生学着，表情专注而愉快。学生的老母亲在一旁望着我们，时不时也参与进来，眼神透着期待，嘴角挂着微笑……

走出医院，任街头清新的风吹乱我的头发。我的学生和他母亲的笑那么深刻而活跃地跳动在我的眼前！或许，哭不是对困境与苦难唯一的注释方法，悲伤如小溪中的一朵浪花时，你可以看到它的形状，听到它碰撞石头的丁汀咚咚。当悲伤流成河，你能够听到它怒号的脚步。当悲伤融汇成海成江时，大部分时段它又趋于宁静，甚至和笑的海洋链接起来。笑和哭是不是一个环状表情链呢？或许，大悲无泪吧。或许，大病一场类似参禅，看透了很多，读懂了很多。或许，一切只是或许，当大难来临时，除了磨砺担负重任的肩膀，你别无选择！

一节课上完了……

（成稿于2015年6月7日鹤壁新区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