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我和母亲促膝而坐。我握住她的左手,托起她的左臂,轻轻地,上下活动几下。然后,一寸一寸地揉捏。我想,在我幼小的时候,母亲也曾无数次把我抱在怀里,无数次温柔地抚摸吧。
我并不懂得人体穴位的分布,我也知道,这并不会唤醒母亲那一半身体的知觉。但我喜欢这么靠近母亲,这么揉揉捏捏,无言中,把一种信念传达给她:活着,尽管病着,尽管要忍受很多孤独、无助和委屈,但毕竟还有亲人的惦念和关爱,活着总归是好的。
“娘,就照着身上的这件,再给您买一件棉衣吧?”我说。
母亲并不搭话,却向坐在对面的父亲伸出右手,说:“拿钱!”然后,噗嗤笑了,是那种控制不住的、全身颤动的笑。
我懂得母亲的心思。她深知女儿不易,不想花女儿的钱,而父亲的积蓄有她一半,她可以花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可是母亲,我的一切都来自您的养育,我又何尝没穿过您买的新衣?那年夏天,我从学校回家,母亲拿出一件浅粉色的上衣,说:“快穿上试试吧。”柔软妥帖的料子,典雅不俗的款式。穿在身上,我恍然觉得青春化蝶,轻盈美丽!至今,我都认为那是我穿过的最好的衣服,最喜欢的衣服。这件上衣,花了母亲30块钱,是瞒着父亲的。那时候,一角钱就买一个雪白的大馒头。30元,那是母亲悄悄攒上多少个鸡蛋才换回的呀。对一个乡下妇人来说,一件薄如蝉翼的衬衣,花了她分分角角积攒的30块钱,除了对女儿的疼惜怜爱,还有什么能让她下这么大的决心!
傍晚时分,我带着新棉衣来到母亲家。“我去试试啊。”她蹒跚着,走进卧室。“嗯,这个宽大,穿起来方便。”母亲说,“又花你的钱了,得好几十块吧。”待我蹲下来,拉上拉链,系好扣子。母亲便一步一步地,走到另一个房间,站在弟媳的妆镜台前,细细照看。黑底白花的图案,有些冷清,我不无遗憾地说:“其它颜色号都不全了,要是不满意,咱就去调换……”“嗯,这个,素气,大方,好。”母亲说。我给她戴上背后的帽子,说:“这样,你出门的时候就不怕风了。”母亲满意地笑着,说:“我的另一件棉袄啊,都穿不上了。”
我心里一阵酸涩。母亲是多么需要一件合体的新棉衣,却从不对儿女讲。出于一向的节俭,出于不为儿女添负担的慈爱,更出于一个老人腰弯了背驼了耳聋了眼花了却依然挺拔的闪光的铿锵尊严!
天下做儿女的,你可知道,暮年的父母隐忍了多少渴望?你只需去做哪怕一小件事,带来的可能都是极大的满足和欢喜,哪怕是在过年的时候,买一件不足百元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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