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文坛《淇园笔会第四卷》

文坛常客 - 东驼子 - 偷

作者:   加入时间:2018-10-12 10:02:16  索引号:   

 

说起来呢,谁也没长着前后眼,要知道事情会搞成这样,我宁可装聋作哑也不会跑那一趟了。

傍晚时分,我迈出家门,开始我的日课。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每天我都会绕着我的小庄园正十圈倒十圈,走上二十圈。表面上看我只是四平八稳地在散步,其实我是在练太极内功。这套功夫是当年我爹、我爷爷传下来的,在他们的熏陶下,我从记事起一直到现在没有一天中断过,风雨无阻,已经坚持了五十年。老邻居们开玩笑说,散步是我们家的祖传之宝,我觉得这句话一点不夸张。

虽然我爹、我爷爷一辈子坚持练功,却始终病怏怏的,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如果让他们去宣传传统功夫的健身效用,似乎很缺乏说服力,但如果单论岁数,我爹、我爷爷都是高寿,依我判断,除了基因优势,坚持练功也是一大原因。

我们家能靠着太极这种看着最普通不过的健身活动得到大家的尊敬,不仅因为我爹、我爷爷的高寿证明了太极的好处,还因为我家珍藏着的一个宝贝。它就挂在我家堂屋正中,一块乌漆匾额,上面刻着“太极世家,益寿延年”八个甲骨文大字。甲骨文是正式的说法,普通人看它枝杈横斜着像鹿角,就把它叫做鹿角文。鹿角就鹿角吧,鹿是祥瑞之物,比甲骨要好听多了。再说了,这些字你叫他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没我的解释,谁也看不懂。因为年代久远,落款已不可辨识。不过大家都说,匾额如此古朴精致,端庄大气,一定是很久以前官府的封赠。有几位享誉业内的书法家来看了,夸奖笔力劲健,让后辈望尘莫及。

对于大家的这些议论,我如遇知音。曾经拜托朋友在府志、县志里查找证据,真的就找到了,明末的一部府志的恩荣篇里说,和我同姓的一位先辈,因为精于太极,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乱世之时有功于社稷,得到过皇室的牌匾嘉奖。我们的族谱毁于破四旧,先辈的世系已无法确证,但我相信,他就是我们的祖上。

能够因为祖上的荫庇而受到大家的仰慕,让我对祖上时时心怀感激。当然了,祖上留给我的不仅是虚幻的荣光,更重要的是这个实实在在的庄园。不知道哪辈子的老祖为了方便练功,购置了这个庄园,又为了增添练功时的情致,他特意把庄园内外精心布置了一番,小桥曲水,亭台楼阁,再点缀以睡莲修竹嶙峋怪石,既古色古香,又别有逸趣,让人徜徉其间,心旷神怡。据说后来江南的很多园林在建设之初都专程派人来画影图形,以为典范。

前不久有一位足迹遍天下的驴友碰巧路过,看到我的庄园之后惊为仙境。他言之凿凿地说,纵观整个北方地区,能够既保存了悠久丰厚的历史韵味,又完美融合传统与现代审美趣味的古典建筑群,我的庄园堪称硕果仅存,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这里依旧保持着纯朴天然的历史风貌,没有被一丝一毫的商业气息所玷污。

说这些话时,他两眼圆睁,带着几分专业的严肃劲儿。为了在陌生人面前表示谦虚,我只是笑着摆摆手,嘴里说着过奖过奖。恭维的话我听多了,却没有人像他讲的这么高屋建瓴头头是道,所以虽然有点甜腻的感觉,可一点不讨厌。

我请他到亭子里喝了杯茶,他一边品茶一边很郑重地警告我,这么好的庄园一定要保护好,外地一定有很多人在打主意。

我笑了笑说,现在是和谐社会,难不成他能把我赶跑把园子霸占了去,或者他会乾坤大挪移,把我的园子偷了去?如果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荒郊野外,我的园子插翅膀飞了,那可真成了天底下最好玩儿的事儿了。

哎呀,你老兄还别不当回事,指不定哪天真就被偷走了!没听说有地方为了争抢西门庆故里的名号都打破了头吗,像你这么好的园子,不知道这会儿已经有多少人在惦记着了。驴友给我摆事实讲道理,急得脸都红了,我再不表示一下理解和重视,那就太对不起他的一片苦心了。我说,你说的对,赶明儿抽时间去找人给争取个文保单位,看谁还能打我的主意。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并没往心里去,说过也就忘记了。

过了几天,我的邻居老袁在半道上拉住我,说有件大事跟我商量。他喜滋滋地展开手里的报纸,恭恭敬敬地端到我面前。

说起来我们也算是世交了,老袁家和我家做了几辈子的邻居,关系一直都不错。当年他爷爷也喜欢上了我家的园子,特意请我爷爷去给帮着设计。我爷爷英雄找到用武之地,用了小半年时间把他家那一小片地儿规置得像模像样,只是跟我家的风格稍有差别,用我爷爷的话说就是,一个模子套出来的没新意,参差多态才更美。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可真应了远亲不如近邻的老话,加之我们俩打小一块长大,他有啥好事都会惦记着我。

老袁指着报纸上的一个豆腐块说,不是看见这白纸黑字我还真不敢信,国家要保护古建筑了,每年要给专项资金,你家的园子肯定够格,你发财了老哥!

我还当是啥大事,原来就是个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多年前旅游部门就来找过我爹,说现在都开放搞活了,不能守着金矿喝稀粥,说想把我家的园子开发成一个旅游景点,即使比不上颐和园,也不会比避暑山庄差到哪儿去,到时候我家里日进斗金绝不在话下。可是那个人为我们描绘的美好前景丝毫没有打动我爹,我爹只是很客气地说,这是我家,朋友来看我欢迎,但是不能谁想来就来,我不指着它吃饭,我也不想有人搅扰了我的清净。说完就端茶送客了。前几年旅游部门又来找我,说现在旅游业已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各地的旅游资源已经掘地三尺,不管芝麻绿豆都包装成了香饽饽,说我家的园子却像是个隐逸世外的仙人,又像是个待字闺中的美女,只要稍加宣传推向市场,必定会产生不可估量的轰动效应。那个人滔滔不绝,让我想起多年前他的前任来劝我爹的那一幕,如果说多年前我还对我爹的拒绝一度耿耿于怀,那么现在我完全理解我爹的选择了。茶碗端到了手里,我才想起还应该说几句话。我说,这是我家,朋友来看我欢迎,但是不能谁想来就来,我不指着它吃饭,我也不想有人搅扰了我的清净。

报纸上具体写了什么,我连看都不想看,那事儿跟我没丁点关系。也只是出于礼貌吧,我对老袁淡淡一笑,我的园子就算了,我看你的就已经够格了,如果争取一下,保不准能办成。

老袁听了这话,两眼一眯,嘴角都快要吊到耳朵根儿了。说实话呀,我是想跟着你沾沾光的,你要这么说的话,要不我去试试?到时候人家要是下来调查,还得你老兄多给美言几句啊。

说这话的第二天临近中午时,老袁急匆匆到我家来找我,一边抹着汗一边说,他是从市文化局直接来的,有件事得赶紧告诉我。看他的神情,我约摸是他努力争取的事要泡汤了。事实证明,我只猜对了一半,我一向恬淡,可是那没有猜对的另一半竟让我心里有了星星点点的怒火。

老袁告诉我,这次保护古建筑的工程是有名额限制的,一个市只有一处,要优中选优,市里已经确定,把另外一个区的某处古建筑作为保护扶助重点,已经开始公示了。这倒也没什么,可气的是,他打听了一下,那处古建筑亮出来的金字招牌竟然跟我的园子扯上了关系,说什么他们也得到过官府的封赠,好像还从民间找到了某个皇帝老儿临幸的证据。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好端端一个园子竟然真的长了腿一样跑到了几十里以外,难道我们祖祖辈辈几百年来守着的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吗?难道我们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祖传之物竟是自欺欺人的赝品,如今连最基本的名节都要守不住了吗?我再也不能恬淡了,我觉得他们就是在瞎扯淡。不争馒头争口气,我当下决定到那边亲眼去看看。

我约了朋友老刘跟我同去。老刘做过几年古董生意,眼光练得贼尖,大小物件经了他的眼,都能说出个七七八八。老刘说他知道保护古建筑的事,名义上是保护,其实是市里在打旅游牌。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语气是一贯的洞透事理老谋深算,世界尽在他的彀中。

老刘对这一带早已是轻车熟路,在他的指引下,我们拐弯抹角来到靠近郊区的一个村子。我在路上稍稍留意了一下,说实话,这地方周边环境还真不错。向南不足三百米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方漓江,东边一带竹林茂密,绿草如茵,虽说是人工栽植的,还没几年却也成就了小气候。由于历史机缘的巧合,集镇恰好位于经济新区规划范围内,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一边是清波竹涛的古朴雅韵,一边是霓虹通衢的现代气派,能在这里生活,就好像兼了显达与隐士的双重身份,前进一步满眼世俗享乐,后退一步尽得田园幽趣,这种设计简直是为那些为了虚幻的荣光疲于奔命的现代人量身定制的身心避难所。如果不是马上要看到的那座楼阁,我真的要给设计师一百个赞了。

不得不说,这两年的新农村建设,把这个村子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了。街道宽阔平展,绿化树成行成片,为数不多的蓝瓦房灰溜溜地蹲在小洋楼脚下,羞涩着不好意思抬头看人了。街上人影稀少,偶尔会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路边树荫下呆坐,显示出与周围蓬勃崭新的氛围不相协调的枯僵。他们背后的临街房已经改造成了飞檐琉璃瓦造型,正在粉刷着灰蓝色的涂料,工程尚未完工,却看不到工人忙碌,似乎并没有被人催进度,就像呆坐老人的眼神一样呆滞着。

我怀疑老刘是不是带错了路,老刘说错不了,拐过去前边那个街角就能看到了。于是我真就看到了。

一座庞大的高台兀然砸进眼里,让人在那一瞬间有高山仰止的错觉。高台的主体已经建成,围着护网的脚手架拆了多半,从地面可以看清高台巍峨耸立的姿态。高台分为三层,每层一个平台,中间一座高阁,飞檐斗拱,有步道阶梯通往上一层,三层高阁的规制渐次减小,形成一个仿金字塔形状。

在往这边赶的路上,我就看到有座高大的建筑在林立的高楼间闪烁隐现,刚才没细看,现在一想,就是这座台子。我忽然有点不耐烦了,早知道大老远跑来看这个,我才不来呢。不要说这种不伦不类的仿古建筑,就算这里真的凭空冒出一座金字塔,我也未必会有兴趣。

不知道老刘是看到了我鄙夷的表情,还是捕捉到了我内心爆裂之后七窍之中流溢而出的余烟,他忽然接口说,你可别小看这座台子,东边三里外的古聚落遗址已经批准了国保单位,我敢保证这里不出三年也会挂上一块金字招牌,据说来头也小不了。

我嘁了一声,歪着头问老刘,这不会也是从别人手里偷来的吧,自欺欺人吧,来头再大它也是个假的,这是谁的主意,我真想当面抽他俩嘴把子,哎我说,你该不会是让我来看这个吧。

老刘马上安抚我说,你看你,还来气了,犯得着吗,他建他的,和咱们没关系,继续走啊,咱们要找的地方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背后哩。

我们绕到了高台的背后,一条巷子被高台威逼着,狭窄到不能容一辆车通过。我跟着老刘沿着窄巷走进去,走进高台的阴影里。老刘说,就在前边,几步就到了,我身上的燥热顿时被点燃。

窄巷的一侧,几个院落一字排列,路是黄土路,墙是灰砖墙,从矮墙望进去,可以看到院里的杨树和爬上墙头的枝枝蔓蔓的菜秧。

在一个院子门口停下,老刘说,就是这儿了。抬头看看院门,没有门楼,也不是什么古砖造型,两块三寸厚的预制板中间,有水泥刻筑成的“耕读传家”四个字充作门额,笔画粗细不匀,从手艺上判断,那匠人当年一定还很年轻,说不定这就是他的处子作品。我轻轻摇了摇头,老刘也笑了,说这个明显是后来建的,看看里边吧。

大门开着,听得到里边有人,我们招呼了一声,径直走进去。院子很大,这倒符合农村的标配。三个工匠正忙碌着,两个人负责整饬正屋房顶,一个负责院中铺设石子路。正屋屋檐的瓦当有一多半已经换成了貌似古朴实则粗劣的仿品,瓦当上范筑着“福”字、“寿”字、“葡萄”“荷叶”等等各不相同的图案,如果只是看个热闹,还算得上别有韵致。只是正屋门边镶着一块崭新的牌子,上边的两行字让人看着别扭:历史文化古建筑,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我正抬头看着,老刘说话了,来认识一下吧,这位就是房子的主人老陈。一个原本坐在小凳子上的中年男子站起来,朝我们走过来。老刘向他介绍我,说我是市里的专家,老陈赶紧捧着我的手摇了两下,热情地给我们让座。看老陈是个老实人,老刘如果说我是省里的专家,老陈八成也相信。

既然我成了市里的专家,多少就得端着点架子。我问老陈,工程快要完工了吧。老陈说快了,三五天就能完工,这次全靠了上级关心了。那资金……对这个问题我确实有点疑惑,刚说了三个字,就被老陈打断了,他说,连工带料我没掏一分钱,上面有资金扶持,我正要谢谢领导呢。

市里的专家点点头,说不用谢,有钱我们就要花到刀刃上,你的房子有年头了,确实该修修了。老陈面露羞赧之色,陪着笑说,要说年头吧也不是多老,我爷爷那会儿建的,一百来年吧。

市里的专家又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我们有考虑,要论古老,你的房子排不上号,不过市里领导综合考虑,你这边有位置优势。老陈忙不迭地说,对对,上次市领导来看也是这么说的。专家抬手拍了拍老陈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不要让领导失望啊。

市里的专家走到房檐下,对梯子上的工匠说,师傅手艺不错啊。师傅笑了笑说,修旧如旧嘛,这是最基本的,这种活儿我做过不少,熟能生巧啊。

几个人边走边看,穿过客房,到了后院。后院西屋挂着陈列室的牌子,老陈把我们让进去。屋子中间一组玻璃柜,里边摆放着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汉瓦、宋瓷、明砖,靠墙的一圈,摆着几张红木太师椅。

老陈拉开玻璃柜,从里边取出一本宣传册,递到我手上说,这是请市里专家给编的一本资料,把方圆左近和我这房子的故事都编进去了。

本来我对这东西兴趣不大,但我随手一翻,扫到了吸引我的几个字:旧时皇家行宫,今日文化宝库。于是我顺着标题看了几行,因为老眼昏花,又没带花镜,所以把书拉出去二尺远才勉强看得清。老刘看我这架势不像是做样子,就问老陈,你这书多么,让领导带本回去看。老陈说着有有有,从玻璃柜下边又取出四五本交给老刘。

我又翻了翻目录,放下书,很认真地说,编得好,编得很好,看来大家都费心了。

以还有其他视察任务为由谢绝了老陈热情款待的请求,我们告辞出来。老刘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说你的传家宝被人抢走了,你不生气吧。我说为什么要生气呀,你觉得我犯得着为这生气吗。老刘说,不是我宽慰你,就他那院子、房子,就算投上一个亿也赶不上你,做得再旧他总归是做的,不是真的。我说这一点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所以我只当看个笑话,不会生气的。老刘说我们这一趟是不是就算圆满了。我随手翻着那本宣传册,说这里因为他的皇帝行宫所以叫宫堂村,还有个下马营,是皇帝下马的地方,我们再去看看皇帝下马是个什么派头

在下马营村头的一棵大榆树下,我拦住一个路过的村民问他,据说当年有个皇帝在你们这里下马,有什么古迹还保存着吗。村民警惕地瞪着我,把我从头到脚像安检扫描一样扫了一遍,终于扫到我手里的宣传册,忽然笑了,你说这个啊,我们也发了一本,狗屁哩,净是瞎胡诌,哪有什么皇帝下马,这不,早先立在村口的石碑,前几天才给推到沟里,你自己去看吧。说着他把手往大榆树后一指,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老刘都笑了,不管你怎么掰,群众的眼睛终归是雪亮的啊。我们转到树后,果然在路沟里发现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头,石面稍有斑驳。老刘扯了一把青草在石面上使劲擦了几下,汁液把字迹清楚地呈现出来:下马营村,据村中旧族谱记载,明末时清军入关,一支官军撤退至此,与上司失去联络,为保存实力,下马安营,隐遁为民,形成村落,故名。落款是一九九二年七月。

我看了老刘一眼,他也正看着我。其实我本就知道宣传册里氤氲的水分,这块石头只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会心一笑的证据。可是,我却笑不出来了。宣传册还捏在手里,我不想留着了,随手塞到了石头底下。我说,公道自在人心,我们走吧。

可是,我们走不了了。我们刚回到大榆树下,一辆警车啸叫着扎在我们面前,刚才那位村民和两个警察跳下车,那村民指着我和老刘说,就是他们,偷文物的!

                                        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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