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文坛《淇园笔会第四卷》

文坛常客 - 李文杰 - 妹妹
妹妹
作者:李文杰  加入时间:2018-10-14 5:22:19  索引号:   

 

我出生在偏僻的农村。爷爷是独苗,父亲是独苗儿。轮到我这一辈儿,老大是我姐,全家人还算欢喜。老二是我,仍是女娃,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不免失望。等到母亲的肚子第三次凸显时,瞅瞅我和姐两个女娃,想想一天天紧张起来的计划生育政策,爷爷陪奶奶跑遍了方圆几十里地的神庙,父母日夜在祖宗牌位前磕头,祈求这次来个“带把儿”的。老三呱呱坠地,脐带还未剪断就被扯开双腿辨认性别,结果是我家有了第三个女娃。妹妹成了破坏家庭梦想的人。她出生,竟带着原罪。

直到两年后我弟弟出生,家人才慢慢原谅了妹妹出生的不合时宜。

妹妹天生敏感而富有个性,刚刚一岁半,晚上睡觉前因踢被子被母亲呵斥了一句,她哭闹着要和奶奶睡,此后凭你用什么方法哄劝,她都不肯再去父母床上。

弟弟自然是家中的宝儿,好吃好玩好穿的都尽着他。弟弟两岁时,妹妹四岁,我七岁,姐姐十岁。姐姐那时已上小学,大人忙时就把看护弟弟妹妹的任务交给我。我虽人小,但揣摩着大人的心思,慢慢变得势利起来,学会了偏心,只允许弟弟欺负妹妹,绝不允许妹妹招惹弟弟,使妹妹受了不少委屈。一次,弟弟站在小凳子上玩,妹妹无意间撞到凳子,弟弟翻倒大哭,家人闻声围上来,我大声告状“妹妹弄翻了弟弟”,妹妹吓得撒腿就跑。

因为家里穷,我们难得有一件新衣服,往往是姐姐的衣服穿小了给我,我穿小了缝缝补补后再给妹妹。弟弟当然不参与旧衣的传递。旧衣几次易主,到了妹妹身上已破旧不堪,面目全非。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往往羞于承认没钱买新衣服,只说小孩子淘气,再好的衣服也穿得不成样子,妹妹听到后往往有羞愧之色。

本家奶奶家里来了城里的亲戚,我和弟弟妹妹登时兴奋起来,争着说起上次见他们的情景。他们穿戴又新又漂亮,其中有个瘦瘦的奶奶,竟然会像男人一样吸烟。她食指和中指直直地夹着一根白白的纸烟,前臂缓缓移动,把烟浅浅地送入嘴里,合拢双唇,两颗漂亮的金牙就不见了。她嘬起嘴巴,猛力一吸,脸蛋立马内陷成两个坑,随后她把头略歪向一边,微微张口嘴巴,蒙蒙的烟雾就从口鼻袅袅上升,偶尔还会呈现出两个缭绕的烟圈儿,两个金牙又半隐半现……他们的一切都迷人极了,新奇到令人不可思议,足够我们向小朋友炫耀多日。姐姐装着大人的样子,讽刺我们少见多怪,我们则不停地催促母亲快动身去见他们。母亲拉起弟弟要走,我和妹妹大声抗议,最后母亲勉强同意我跟去,到底嫌妹妹衣服破旧,命令她待在家里。妹妹听话地止步了,只是我们从本家奶奶家回来时,还听到她嘤嘤的哭声,母亲为此愧疚了好久。

聪慧又敏感的妹妹,小小年纪就洞悉了自己身份的卑微。为提高自己的家庭地位,奶奶刚蹲下身准备烧锅做饭,她就给奶奶屁股下塞个小板凳。爷爷和母亲从地里干活一回到家,她赶紧递上湿毛巾。爸爸说要剃胡子,她慌忙找来小镜子。大人们就夸妹妹有眼色,这倒招惹了我和姐姐,恨她耍乖争宠,常常暗地里寻她的不是,想办法把她弄哭。

妹妹乐意听从包括弟弟在内的所有家人的支使,然后屁颠屁颠地赴命,不怕脏也不说累。她帮大姐爬到树上取下鸡毛毽子,帮二姐钻到红薯窖里偷红薯,帮弟弟从肮脏的床底下一次次捡回小皮球。因为经常帮我们做脏活,她的衣服更容易脏,不知原由的父母会埋怨她比野小子还野,骂她不爱清洁,妹妹吃了哑巴亏,日后却照样听我们调遣。

妹妹七岁上小学后,我们两个成了最亲密的伙伴,常常手拉手上学,手拉手放学。下午放学一进屋门,我们就把书包甩到床上,妹妹搬来小板凳,我站上去,踮起脚尖,从吊在屋梁上的篮子里摸出两个馒头,妹妹一个,我一个,边吃边挎起篮子去地里割草,剜野菜

田野里到处是一行行的枣树,枣树间随季节种着小麦,花生,大豆等庄稼。地里到处是细细柔柔的沙子,这些沙子安静时腼腆地匍匐着,风一吹就肆意飞扬,漫天流黄。田野是我们的乐园,带给我们无穷的乐趣。春天,我们常去拔一种叫水萝卜棵的野菜,这种野菜生长在麦田里,叶子肥厚,颜色翠绿,和咸糊涂饭是绝配。我和妹妹在绿油油的麦地里一蹦一跳,扯着嗓子唱:“水萝卜棵,拐豆沫。客来了,盖上锅。客走了,掀开锅,呼噜呼噜喝一锅。”歌声在纯净的田野里飘荡,快乐撒满一地。

夏天,我和妹妹常去地里给羊拔草。地里神奇的事物太多,引得我们还未拔多少草,就玩了起来。有时我们比赛玩蚂蚱,并不比谁的蚂蚱数量多,单看用手夹紧蚂蚱后腿时,谁的蚂蚱最会“磕头作揖”;有时我们用大蚂蚁引诱沙土猴儿出坑猎食,在它钳住蚂蚁的瞬间,我们迅速将两个小东西一举抓获;有时我们就用小铲子在沙地上做沙发,土做的沙发有扶手有靠背,像模像样。我们常常是玩着玩着才发现天色已晚,顿时紧张起来,飞速拔草,但总不见篮子充盈。望着还有很大亏空的篮子,看看暗下来的天空,我和妹妹只有拿出杀手锏,把草统统倒在地上,往篮子底部横七竖八地支上棍棍棒棒,然后再把草重新放回去。篮子一下子满了。我们抓起篮子就往家狂跑,到了家门口却停下来,不敢进家,忐忑不安地准备迎接家长的盘查。

我们家里总养着羊,少时三只四只,多时十只八只。这些羊就养在东屋。晚上爷爷也睡在东屋。一块废弃的门板搭在几块砖头上,就是爷爷的床。床上最多能挤下两个人,我们姐弟争着占领剩下的一块领地,以便能尽情聆听老羊七颤八颤的咩咩声,或者是趁爷爷不注意,抓捏小羊羔柔软的尾巴。

我们姐弟头上和身上顽固地寄生着虱子。这些虱子肆无忌惮,缓慢而悠闲地爬行,饿时就地取材,毫不客气的吮吸我们的血液,让我们苦不堪言,特别到无事静坐时,更觉奇痒无比,恨不得挠烂每一寸皮肤。奶奶极爱我们,冬天的晚上,她把煤油灯放到灶台上,拨弄几下灯芯,屋子里亮了许多,再用铁钩挑开封灶火的铁盖子,低矮的屋顶出现一片红光。奶奶拿来我们姐弟的棉衣棉裤,一件一件翻过来,开始捉虱子,捉一只顺势扔到火里,再捉一只又扔到火里。我们能听到哔哔啵啵的轻响,闻到淡淡的焦糊气味。

奶奶捉虱子的速度好像永远赶不上虱子养儿育女的速度,我们仍旧饱受着虱子的折磨。

一个夏天的上午,爷爷领着弟弟放羊去了,父母去地里给棉花喷农药去了,奶奶在院中枣树下给我们姐妹三人用篦子刮头上的虱子。篦来篦去,虱子总刮不完。奶奶看到了窗台上的一瓶农药,突然计上心来,打开瓶盖,往洗脸盆里倒入一些农药,又兑上一点清水,然后挨着个把药水抹到我们姐妹三个的头上。事毕,邻居家的姐姐拿着一段绳子找人玩,我和姐姐嫌天热没有参与,妹妹却欢天喜地和她跳绳去了。

过了一会儿,妹妹回家来,告诉奶奶眼睛有些昏,奶奶说,你睡一会儿吧。等到吃午饭时,大家才发现妹妹已口吐白沫。父亲抱着妹妹发疯般狂奔。还未到医院,妹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一年,妹妹九岁。

(成稿于2018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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