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母亲,估摸着食堂要开饭了,咳嗽着对我说:“永,把洒在桶里的雨水倒掉,刷净,去食堂打饭吧。”
在“小高炉遍地开花”的那个年代,哥哥姐姐们都被分配到远村炼钢铁去了,打饭的任务就落在六岁的我和五岁妹妹莲英的身上。
食堂的屋顶上飘扬着一面“三面红旗万岁”的旗帜,显得庄严而肃穆。那些来打饭的人在院子里排起了长队,我排在队尾,饥肠辘辘的我,心里有种来迟的懊恼。来打饭的人缓缓向前移动,进进出出,总算轮到我们了。我张大嘴巴用鼻子吸着锅里飘出的饭香味……
灶台的两侧摆放着两张低桌,两个身系蓝围裙的中年妇女站在后面给人盛饭。大人一马勺,小孩半马勺,按各家人头分。那位盛饭的大婶见我们后面没了人,就给我们多盛了两马勺。一个黄皮寡肉、眼睛发绿的男人,将头俯在灶台上,伸着舌头猫儿似的舔吮着洒落在上面的稀饭……
当我俩抬着饭桶回家,经过那个陡坡时,在前面的妹妹突然滑倒了!半桶滚烫的热饭,一下子浇到她的后背上。她的惨叫声惊来人,桂琴婶抱起她就朝我家跑。
我像一只惊恐过度的小鸟,忘记飞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天,真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家的。
突降的灾难,使这个原本贫困的家庭又笼罩上一层苦难的阴云……
母亲含着泪,责问我是怎样让妹妹倒的,我默不作声,也不想分辨。我有责任保护妹妹!我知道无论怎样的分辩,都不能消除我的“罪责”,减轻灾难给母亲带来的悲伤,减轻妹妹正忍受着心灵和肉体上双重的痛苦……
母亲让我叫来了村医毛蛋叔,他检查了妹妹的伤情后言说,妹妹烧的不轻,治烧伤他也不内行,他那里有点青连霉素一类的抗生素药品,只能辅助治疗,数量也有限,需要马上送医院救治。否则,他也无能为力。
住院?谈何容易!从家到县城医院二十里地,连日降雨,道路泥泞难行。(不像现在交通便利,一打120,急救中心马上派人车携带所需药品赶来。)再说村里的青壮男女都不在家,进医院不抬则背,哪里去找人呀?住院费用,家,实在拿不出呀!
妹妹重度烫伤,高烧不退,不吃不喝,一直昏迷着。好心的邻居送来点獾油,说是能治烧伤。母亲小心翼翼地给妹妹伤处涂抹,但不见好转。几天后伤处开始溃烂,浓重的腐臭味在潮湿的土屋内弥漫着。母亲侯在妹妹的身旁,不时用芭蕉扇为她驱赶蚊蝇……
也许是回光返照吧。伤后的第十天,妹妹的脸上突然有了亮光,微微睁开了双眼。母亲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问她想吃点什么,她喃喃地说:“米饭。”在物质条件极端溃乏,各家的饭锅都已充公砸碎炼了钢铁的年代,对妹妹临终前的那点心愿,也是无法兑现的!母亲强笑着哄妹妹说:“好闺女,妈给你弄去……”
黑夜来临,屋内一片漆黑。我掏出一根受潮的火柴梗在胳肢窝里暖热,将灯点着。
母亲俯在妹妹的身边啜泣着,她的坐影在黄泥巴墙上一晃一晃的。苍白苦瘦的脸,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双目,头发也明显白了许多。突然,那瓶一头连着妹妹胳膊一头高挂屋梁上的黄色液体停止了流动,母亲颤抖着用手朝妹妹的鼻孔摸了摸,又拨开她的眼皮——妹妹的眼球停止了转动,呼吸也永远地停止了……
母亲大声哭了起来,头碰撞着墙壁咚咚响,那哭声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黑夜里穿行。我惊呆了,泪如泉涌。可怜的妹妹呀,她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折磨之后离开了我们!
童心被生活击碎的情节,一直在我心底存留。成为我永远伤痛的结。
屋内空气一下子凝结了,时间定格在1958年8月23日夜。
母亲哭着对我说:“快去把你姨叫来。”姨家离我们村三里远,走这条夜路,我心里很发怵。无奈,只好壮着胆子,扑进阴沉的夜幕里。
我的周围被风雨所包围,雨点象无数条鞭子抽在我身上。玉米叶子哗啦哗啦的声音连成一片,树枝发出呜呜的哨音,猫头鹰尖厉的叫声夹杂着村里传来的犬吠声,使我毛骨悚然,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路上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满身泥浆,跌跌撞撞向姨家走去……
我叩开姨家的门。姨见我夜来找她,没等我开口,心里已明白我们家所发生的事情。
母亲抱着妹妹,哭哑了嗓子。妹妹的尸体在她怀里慢慢变得冰凉而僵硬。
母亲疯了似的哭喊着:“不会的,不会的……”好像姨马上要从她怀里抢去妹妹,她抱得更紧了……
姨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劝说母亲:“别太难过了,一切都是命。你看莲英这妞长得多排场——白净净的瓜子脸,细细的眉,长长的睫毛,她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呀。承蒙主的召唤,让她回天国去了,到那里任职啊……”
我们不相信天堂地狱的存在,为了妹妹的灵魂将有个安息的处所,但愿有个天堂吧!但此时此刻,任何哲学和宗教的理念,都不能缓解我们的悲恸。时间流逝也无法冲淡我们对妹妹无尽的思念,时间愈久,这种悲痛将埋得更深,而不是消失。
圣灵圣父圣子三位一体的真神,爱我灵魂的主耶稣基督,我感谢你!
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你爱世上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小孩子。她们的家庭虽不信你,愿你能借着这件事,把你福音的种子撒向这个遭难的家庭。更能安排小莲英,愿她伴随你左右,做一个好的牧者。主啊,你除去她们的痛苦忧伤,将你喜乐的灵慢慢放回她们的心中……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儿时那模糊的记忆很不完整,对那晚祈祷的内容,也只能择其要而记之。
按乡俗,幼童死后是不能入祖坟的。村东的河坡,是她们死后的坟场。我扛着铁锨,姨抱着妹妹的小尸体来到这里。几声乌鸦的哀鸣,使这里显得阴森而恐怖。我们选择了几棵柳树间的空地挖了个坑,我让姨挖得再深点,不然让夜狗扒出来会吃掉的。一刹那,我的眼前幻化出许多只夜狗和乌鸦来,尖厉的哀鸣掩不住觅食的艰难,面临死亡的恐惧,它们瞪着愤怒的眼睛窥视着我们,等一离开,就会蜂拥而至,用利爪扒出妹妹的尸体,将其吞食或撕咬成碎片……
想着妹妹活着时的音容笑貌,在一起捋树叶剜野菜充饥的情景,又将如何面对以后的时光?!……当妹妹的尸体沉进坑里准备埋葬时,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任泪水哗哗的淌,我一把拽住姨手中的铁锨:
写到这里改收笔了,可有许多的话直往心上涌,写不完啊,但我还是要说上几句的,权当我为妹妹写下的祭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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