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坤一下火车，就到出租行开了一辆“现代”。村子闭塞，过年购物、走亲戚没有车可不行。再说，出去混这么些年了，总不能开着老爹的电动三轮出门见人吧。他门市上有一辆皮卡，买小轿车也是迟早的事。等再婚时买吧，再婚肯定得买车，陈晓楠那么娇小柔弱，不买车怎么伺候她，娶她？
想到陈晓楠，亚坤心里就充满温柔。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他怀里缠绵。晓楠说：“听说江城发热病号越来越多了，好像是感染了什么冠状病毒，传染性很强，你怎么就舍得留下我一个人？”亚坤捋着她的长发，说：“不是家里有老人孩子吗？过年不回去不像话。我跟你说你给我好好呆着，不许背着我找别人，不然，哥回来饶不了你！”“有可能！姐姐寂寞，一个人，一座城……”陈晓楠咯咯坏笑着，酒窝里溢满甜甜的妩媚，正是这妩媚让亚坤迷恋，沉沦，最终把离婚死磕到底。
前妻秀芸，死倔死倔的，离婚不离家，说是要尽量把对孩子的伤害降到最低。要不是考虑到她也从新疆回来过年，住一个院里不方便，他就把陈晓楠带回来了。
车子驶入乡村公路，转了几个弯，就进了村。每个胡同里都停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小轿车——作为焊匠之乡，村里不乏暴发户。他们在大城市买房买车，过年就回到老家和长辈团聚，和哥们喝酒。这些人就是亚坤一生奋斗的榜样。亚坤想，如果爹年轻时也出去打天下，他就不至于娶了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的秀芸。话说三里五庄的那些漂亮姑娘，可都嫁到发财的焊匠户家了。
到家了，门前的老槐树光秃秃的，跟去年并无两样。停车，打开后备箱，取出行李。亚坤看见两个人像门神一样堵在家门口，一胖一瘦，都戴着大口罩。“亚坤，你咋回来过年了？”胖一点的那人说。听声音是桂喜叔，村两委成员。亚坤急忙放下拉杆箱，从兜里摸出香烟，两人却迅速躲开了。“回来干啥呀，你小子，这不没事找事吗？家里也没个暖被窝的，不如在江城呆着省个车票钱，你呀你！”桂喜叔又冲着瘦点的干部说：“亚飞，给他登记上，侯亚坤，江城返乡，二十一号下午四点到家。”那人忙不迭写起来，又抬头问：“坤哥，你坐哪趟车回来？车票给我看看。”亚坤掏出车票，他远远地瞟了一眼，转身登记了车次。“这是干啥呀？我出去一年，不是良民了？”亚坤不解地问。“亏你还在大城市混呢，不了解国家大事。你那边不是有不明肺炎传染病吗？镇政府让挨家挨户排查江城返乡人员。”亚飞接着说：“坤哥，按政府要求，江城返乡人员要自行隔离十四天，我跟俺大娘和秀芸嫂说了，给你收拾一间舒适屋子……”桂喜叔打断他说：“别出去乱窜，别聚堆聊天，别跟人喝酒。屋里老实呆着，如果病毒传染爹娘，人家说咱是不孝子孙丧尽天良……”
就这样，亚坤被一场严峻的疫情防控战关了禁闭。
晚上，村干部到胡同里巡查。桂喜叔站在大门外，跟亚坤家人交代注意事项：“秀芸，你年轻，多上网学习学习。这个病毒有两种传播方式，接触传播，飞沫传播，所以亚坤的碗筷等个人用品，要单独处理，用开水烫，或者酒精消毒，要勤洗手……这个事啊，老人恐怕记不住，我建议秀芸一个人负责，人命关天啊，一夜夫妻百日恩……回来让亚坤打个钱也行……”
桂喜叔又大声喊：“亚坤，老实钻着，可不能使性子。只要人活着，春节年年有！”
第一天，亚坤躺在床上刷微信，看电视，睡觉。百无聊赖之际，支起耳朵听外面动静。爹娘和秀芸在热火朝天地蒸馒头。过年蒸馒头可是大事，大花糕，小枣花，豆包，肉包，应有尽有，还一定要是成双成对的，不能让哪一个落单。前些年，他总是负责烧锅，用大斧头劈开大树桩，看木头在灶堂里噼啪燃烧。女儿跑过来，就给她暖暖冻僵的小手，用胡须扎她细嫩的后颈，院子里满是清脆的笑声……
那时候，陈晓楠还没去他门市对面的超市打工；那时候，他孤身在外，夜深人静之时也非常想念秀芸温软的身子；那时候，没有什么钱，但家里每个人都盼望新年，盼望团圆。
“妞妞，给你爸送热包子吃。”娘说。“我没空呀，奶奶！写作业呢。”妞妞脆脆地回答。“我来吧。”秀芸低声说。接着，门叽呱开了一条缝，四个肉包子在大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亚坤咽了口唾沫。吃着包子，听见秀芸在院子里哧哧地喷洒消毒液，他的门口尤其多喷了几遍。“妈的，老子好好的，真把我当毒王了……”亚坤愤愤地想。
大年初一上午，村里跟平日一样静悄悄地。昨天大喇叭喊了一天，人们响应政府号召，都老实宅在自家院里。“爸爸，爸爸！”妞妞的呼唤声把他从梦中叫醒。“干啥呀妞？”亚坤有气无力地说。“爸爸，你得跟我讲讲，你和我妈恋爱或者结婚的故事，我要写一篇作文，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嗯，问你妈吧，我都记不清了。”“不行！我已经问过我妈了。恋爱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也得采访你呀，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爸爸，你就跟我讲讲吧，这可是作业，不写不行。”
“嗯，好吧。简单点说啊。”亚坤努力地搜索回忆：“那年冬天，我在哈尔滨跟人家当伙计，你奶奶让我提前回来过年。回来后就去相亲，就是和你妈第一次见面。我们一起去了灵山，然后你妈相中我了，又不嫌家穷，彩礼要的少，我们就定亲了，第二年就结了婚。”
“结婚那天你开不开心？”妞妞坏笑着问。
“开心。”他低声说。仿佛重回2009年的那个冬夜，在贴着大红喜字的小屋里，他熄了灯，爬上床，一只温暖的手就伸给了他。
“爸爸，想不想知道我妈怎么说的？我妈说她一眼就看上你了，爸爸以前可帅了。我姥姥嫌我们家太穷，就五间石头房，我妈不怕……”亚坤心里泛起一阵辛酸。
“爸爸，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妞妞在窗户底下，压低了声音，“我大舅、二姨都打电话了，让妈妈带我回姥姥家过年，说我们家有一颗定时炸弹——那不就说的你吗！”“嗯，那你就跟你妈去姥姥家吧，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了。”“哼，才不呢！我妈说我一年难得有几天和爸在一起，这种时候更不能走。”亚坤无语。
第二天，秀芸刚在院里哧哧喷过消毒液，妞妞就又找爸爸来了。“爸爸，你给我讲讲我出生前后的故事，我还得写一篇作文。这可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必须讲！”妞妞语气中带着小公主的蛮气，他喜欢！秀芸就不会这样，从嫁过来那天，她就一味地顺着他，迁就他。直至他的嗓门越来越大，话越来越少，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拳头越来越重。
“你妈生你时，我在外面打工。为了多挣几个钱就没有回来。你一百天了，我才看到你。 给你买了拨浪鼓，洋娃娃。给你妈买了一条纱巾……”
妞妞说：“听我妈说，办住院手续时，医生让她在保证单上签字，吓得她手都发抖了。因为保证单上写着——如果生孩子过程中遇到风险，医院概不负责……”
亚坤眼睛湿润了，他再一次深深感到愧对秀芸。第一次羞愧发生在初次和陈晓楠在一起的那一刻。后来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他在江城夜夜春宵，秀芸在家独守空房。一直到他再也不想碰她，跟她摊牌。离婚后，秀芸就去新疆打工了。这年头，即便是偏僻乡村，离个婚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可爹娘总不给他好脸色，对秀芸却愈加好了，仿佛亲生女儿一般。
第三天，妞妞又在外面呼唤他：“爸爸，爸爸，说说我们的家风是什么吧，这是我的第三篇作文。老师布置的，必须讲啊！”这把亚坤难住了，本身他也就初中文化，肚子里墨水不多。有了，百度一下吧。“勤劳节俭，家庭和睦，友善乡邻，不酗酒，不赌博……”亚坤对着手机高声念道。“爸爸，爸爸，讲一两件具体的事！”“嗯，比如勤俭节约吧，你爷爷奶奶和你妈做的都特别好，一年到头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比如家庭和睦吧……”亚坤一时语塞，又不得不继续说，“你奶奶和你妈从没有红过脸，吵过架，你妈呢，以前家里的大事小事总是听我的……”妞妞打断爸爸的话，说：“就是家和万事兴！这一点跟我妈说的一样。不过，我妈还说了一点——重视教育，比如你不怕花钱让我进城上好学校……”
唉，秀芸就是这么善良、明理，她分明是在极力维护自己身为父亲的良好形象。亚坤心里一阵感激。
回家的每一个晚上，亚坤都会视频晓楠。有一天，晓楠说：“坤哥，胖了啊，养的白白胖胖的。看来饲养员很用心，看来你心情不错，看来家才是你真正的归属。”“想你啊。”亚坤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陈晓楠说的不无道理。自从妞妞跟他三次对话以后，他身上的戾气渐渐消失，心态也随之平和了。他每天认真刷牙，洗脸，刮胡子，就像和陈晓楠在一起一样。有时候会在屋里活动活动，做俯卧撑、仰卧起坐等。他心安理得地享用秀芸递进门缝的一日三餐，有时是金黄的小米粥配小菜，有时是一大碗肉浇顶烩菜，有时是藏着俩荷包蛋的挂面。不管什么饭，总配送一小碗翠绿的香菜末，那是娘种在墙外空地上的，冬天用破油纸盖着，现吃现摘，新鲜得像春天。他不再嚷嚷着要辣椒了，要也不给，秀芸现在强硬多了。他也慢慢习惯了清淡的饭食，越来越觉得可口，何况对身体健康也非常有益。
亚坤隔离第十天，晓楠在微信里说，其实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照顾前男友。前男友同事中有了不明肺炎确诊病例，作为接触者他在出租屋自行隔离，缺吃少用，就向晓楠求助。一个人背井离乡的，晓楠实在不能拒绝。亚坤没有理由反对，好像也没有产生过多不快。
正月十一，是亚坤解禁的日子，恰逢立春。一出门，他就被明晃晃的阳光刺疼了眼。妞妞赶紧找来他以前的墨镜。他戴着墨镜，坐在桌前，和全家人共进这一顿迟到的团圆饭。鸡鸭鱼牛，冷热荤素，摆了一大桌。秀芸在厨房忙碌，爹娘一再催促才上了桌。“妞妞，快去给你爸拿酒。”“我们家哪有酒啊？”妞妞撇嘴说。“有啊，妈妈厂里发的福利，在行李箱里。”秀芸说。热泪涌出亚坤的眼眶，不过没人发现，他从头到尾一直戴着墨镜。
吃完饭，秀芸边收拾碗筷边说：“回屋去吧，你没被感染，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全民防控还没结束呢。”说话时，秀芸并不看他，语气很平淡，像是亲人之间的那种随意自然。
亚坤听话地走进屋子，坐在床边。他打了个饱嗝，内心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村干部在街上巡逻。亚坤听见娘在门口欢天喜地地招呼：“桂喜兄弟，听说开春后，瘟疫就过去了，到时候来家喝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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