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朋友一起,驱车向西五十里,到一个叫西顶的山村小住。
从三月到四月,这个念头一直在侵扰我,在城市里,几乎每天都要看看西面的那些高楼,在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流中想象一番,山里的景色有什么变化吗?什么时候才能在那石头墙、石头屋、石头路、木头窗,幽深又静谧的农家小院里安安稳稳的住一夜。
还是那一条路,那一条穿山的隧道,下了山要过一座小桥,山的高处就是西顶。
四月的南太行被镶嵌在厚重的石头画框里,随处都是清新的画面。西顶村已经没有什么居民了,那些恍若积木的村落好像只是为了游客而设,一家家农居被装修成为客栈,耀眼的小红灯笼被青石映衬的格外妖艳。
上一次在山里过夜应该是十年以前,我们带着很多吃的东西,在一位老乡家聚餐,因为兴奋过了头,很快就喝醉了。醒来已是深夜,尽管还是醉意朦胧,但那个纯净的夜晚,那种纯净的安宁,给了我婴儿一般的睡梦。
今天的农家饭已经不再有农家的氛围,我们在以前的小学里坐在槐树下,一边享用香椿鸡蛋、清蒸鲤鱼,一边听舞台上被称为“崔哥”的民谣歌手唱歌。
夜晚来临,我早早的就躺在农家的土炕上,看见窗户外面的颜色一点点的变暗,很快就进入半梦半醒之间。恍惚中,仿佛有人悄悄走近,是谁?我知道没有人,一瞬间好像又回到童年。冬天的晚上,睡觉时我故意把手臂露在被子外,就为了让母亲轻轻的为我掖好。几乎每天我都要等待那温馨的一刻,然后才会睡的香甜。今天,我还会找到那种感觉吗?哪怕只是一个梦。
终于可以安心,让五脏六腑都在原来的位置上熟睡,头发都相互依恋着伏倒,眼睛收起倦鸟的羽翅。呼吸不再急促,脑海不再宽阔,狂风和波涛都流入一眼古井。在这个古老的村落旁,光滑的石头砌成的台阶下,深深的井底浮着一层奶样的月光。我平心静气,去探听静夜里那一声脆响——井壁上有一滴水滑落,嘀嗒、嘀嗒。
原来生活也可以如此安宁,壁虎在外面的墙上悉悉索索的爬,蛐蛐在另外一间屋子的门后叫,一只蚊子,在用它细小的翅膀唱。院子里的柿树有一片叶子落地,那是这个夜晚最大的声响,竟然把我惊醒,起风了吗?
让我睡吧,我知道。这个小小的院落很古老,方方正正的石头垒起的房子,厚重而沉稳。那木门、窗棂和房梁都裂出细小的缝隙,木头的纹路一丝一丝,似乎可以一根根抽出来,在同样古老的纺车上纺。这就是时间,也许几百年几十年了,这些有灵性的木头记住了每一个人的面孔。有多少生生死死的人进出这个小院,它们是最清楚的。
让我睡吧,我知道。我曾经睡在这个院子里,那时,北屋还睡着两个老人,他们坚决不同意和儿女们一起到城里去住,拿定主意要老死在这里,现在已经是人去屋空,旧景不在,他们是去了城里吗?
西屋是几个朋友,有画画的、搞收藏的,还有一位作曲家,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梦,现在他们各自走在各自的梦里。东屋睡着的还有灶台、水缸、墙上的玉米棒子、红辣椒,等待明早生火做饭的玉米杆。还有院子里的那些鸡、那条狗、那两头猪,都在这无牵无挂的夜里熟睡。
让我睡吧,我知道。窗外是一大片庄稼地,我知道,当麦子收割以后,地里就长出嫩嫩的秋苗。此时,每一片小小的叶子都枕着一滴露水,它们是那么的安详,好像有一万个母亲在田间地头走动,为每一束刚刚出生的麦苗盖上厚厚的夜色。
让我睡吧,我知道。庄稼地的后面是山,我朝思暮想的大山。远处看它是灰色的,走近看,它竟然是淡淡的蓝色。满山遍野的石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连绵八百里的太行山,它的一支手臂就伸在我的床下,我枕在它的臂弯里。
我无法入眠,因为有太多的幻想。山里的夜——是一个谦逊的朋友,一个兄长一样的倾听者。我嬉笑怒骂,他应和一声虫鸣;我长吁短叹,他流下两行晨露。我伤心痛哭,他一脸的浓雾;我开怀大笑,他眼睛划过流星。啊,兄弟,多少年我都没有这样,心无杂念的去热爱一个人了。今天我可以和他心贴心的依靠,可以放心的去哭,去笑。可以彻夜长谈,把我的一生都讲给他听。我真的想占有整个夜晚,给他一个姓氏,起一个我喜欢的名字。让他幽默、豪爽,知书达理。当然,还要有酒量,懂茶道,善烹调,了解女人。这样,我就可以和他称兄道弟,开窗就能拥抱。
窗外的夜色开始泛蓝,我知道是要和夜晚道别的时候了。一会儿,院子里的那些鸡就会报晓。我要醒着相送,送走我生离死别的兄弟,雄鸡一鸣,夜就要走十万里的路程,而且一去就不再回头。
离开西顶,明天的夜是另外一个人,我不会和他亲切。我庆幸没有睡着,西顶之夜,和这样一个夜晚成为莫逆之交,我能有什么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