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之一:方向》 作者:冯炬明

 
 

 

 

 

作者简介

冯炬明,男,汉族、河南省淇县西岗镇人,19628月生,19838月毕业于河北地质学院,工学学士,现任河南省地质矿产局发展研究中心主任。1992年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学习。先后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芙蓉》、《莽原》、《新生界》等报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指尖上的恍惚》、《路南路北》,中短篇小说集《无雪的童话》和《永远的河》,作品入选多种文集选本,多次获得部、省、市文学奖励。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理事,中国国土资源作协河南分会副主席

 

 

 
 

 

词语之二:刻度

 
 

  

冯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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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质类院校有别于其它院校之处就在于搞好室内教学的同时,特别注重课外实习,在室内讲得头头是道,到了山野有可能一叶障目,那里是断层,那里是向斜核部,会让你上上下下折腾得浑身臭汗,也难说你就能作出正确的判断。教我们大地构造的李老师有句名言,大地构造,胡说八道。当时听了我们都有些憋忍不住笑了,为了老师的坦诚,也为大地构造的无与伦比的联想,能将地球上的陆地像儿童的智力魔板一样拚贴得令人心悦诚服,还演义出那么多的力学原理动静不凡,划分出那么吻合实际的活动带,找到了惊世骇俗的高温低压、低温高压、高温高压环境中生成的标本,我们相信这不是神的旨意就是瞎摆治。但随着野外实践的深入,我们改变了自己的认识,也充分意识到了老师的名言不过是一种诙谐的自嘲,他要让每个同学作好心理准备,这大的构造可以给你安插上鲲鹏之翅,任你在漫长的地质历史的天空中翱翔,用灵活的玄指把过去凝固的一切复活。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再大的构造也是从最微小的部位生变而递进的,所以要把握它论证它,必须依靠科学凭借经验,从细微处入手,广而推之,这大就迎刃而解了。印象中有这样的实例,说人们为矿区一条潜伏的断层产在何处争论不休,莫衷一是,这关联到对资源量精准的计算、矿山建设的审批,此时,一耄耋老者捂杖上了最高的山峰,抬望眼,俯瞰四方后,让随从将图纸摊在地上,用红色的铅笔在上面划下了粗粗的一道,后经钻探验证,老人所划之处果然是断层产出之地。询问其奥妙,老人颔笑道,红线所经之处的山地上均有寺庙,寺庙里都有和尚,和尚要吃饭喝水洗漱净身,在这缺水的地方,只有断裂可以满足他们用水的诉求。众人始恍然大悟。也许真正愚昧地认为大地构造胡说八道的人,是对地质科学不求甚解,大事不想做小事做不了的人。

大学四年,年年实习,第一年称之教学实习,在下花园,似乎没留下什么记忆,倒是上届一位师兄不慎卡在鸡鸣山冷峻的崖缝里,两天后被砍柴的山民发现而获救传得沸沸扬扬。随后我们就转道北京,参观了周口店猿人遗址,接着游历了上方山的云水洞。云水洞号称北方地区最大的溶洞,三个大字仍赵朴初先生手书,当时,该洞还处在开发的初期阶段,游人稀疏,因我辈审美情趣浅陋,也就完成了一个进出的仪式吧了,对那些自然天成的卡斯特生物觉得怪怪的。倒是上山途中经过一个叫都率宫的地方,是传说中太上老君炼仙丹的地方,因与西游记有关联,至今还记得清楚。第二年(19818)的科研实习是在秦皇岛,学校在一个叫上庄坨的地方建有实习基地,是几排红瓦房,当然到了这里,肯定要坐小火车去北戴河,从而感知了海。这样的感知可以将里尔克的《预感》改写如下,我认出大海而激动如风暴。我舒展开来又卷缩回去,我挣脱自身,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当我赤身裸体躺在沙滩上,闭上双眼,海却一下子遥远起来,它丰富的泡沫不曾在我弧线优异的脚踝留下任何痕迹。还顺道去参观了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千古绝唱唱到今的孟姜女庙。但留在记忆中最完美的意识还是平生第一次喝到了那种瓶装的叫“格瓦斯”的饮料,淡淡的姜黄色,绵甜怡人。第三年生产实习(1982514日至628)已经有了选择的余地,三五人一个小组,依实习的内容侧重不同奔赴不同的地方,我们的小组是在山西省代县一个叫滩上的乡里,去之前并不知代县仍旧时西北重镇,只是觉得城里的钟楼和宣化的一样陈旧,踩着木楼梯上去时,不得不为它的残破提心吊胆,狂浪地用粉笔在钟体上写下了到此一游的无聊标记后,便迅速撤离。滩上是个山乡,很容易让人想起赵树理笔下的晋西北农村场景,男人萎靡,女人却张扬,喜爱穿大红大绿的衣裤,崖壁上开满了红艳艳的山丹丹花,花茎极纤柔,却似偏要以这纤柔表明内含的强健。我们住在一郭姓人家,郭家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标志,就感叹深山里面多俊鸟。几个人闲余无事打扑克输赢冰糖,不久让滩上供销社冰糖告罄。第四年是毕业实习(1983418日至512),选择了回河南老家,论文做的是南泥湖钼矿岩体成矿机制研究。指导老师是大名鼎鼎的邵克忠教授,因是河南人,在校时也有过接触,这实习就弥漫了浓浓的乡情。同来的还有彭岚和魏亚忠老师,他们一样的和我们吃咸菜、啃馒头。住在矿区附近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是当地一所学校的房子。在这里闹了不少笑话,一学生恶作剧逗弄年轻而亲切的魏亚忠老师,从地面拣拾了块玻璃,要他鉴定岩性,他用放大镜认认真真观察了好久,轻轻摇头说无法定论,还需送回去切片鉴定才行。这符合搞地质的一条古训,没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不要信口开河,妄加评断。而吃鸡的事情就是魏老师自找的,我们要改善生活,从老乡家买了一只土鸡,他亲自下手宰杀,上锅清饨。大家围坐着大块剁颐时,他惊叫起来,自己的碗中怎么会有玉米粒。仔细查看,才发现是他做工粗糙,没有将鸡嗉子摘取干净。期间送样就住在关林地调一队由浴池改造而成的招待所里,吃饭呢,到食堂排了半天的队,却原来是探矿三队的食堂,竟不知一个大院里生存着两个单位。尴尬之余,友好的人们还是无偿地给我们盛了饭菜,并指明了我们的饭菜票真正流通的地点。这期间省局的领导到南泥湖检查调研工作,如果记忆无误的话,应该是张鹏远局长一行,得知我们在此,专门去住地看望了我们,还热情地邀请我们毕业后能回河南工作。一同实习的几个河南籍同学纷纷表示感谢。毕业后,我们这一届地质系的同学除一人考上研究生外,全部回了河南。这既有当时分配政策的原因,也有我们情系故土的热诚。即使这位研究生在外数年,包括到了加大拿定居,近年也正谋划着将自己的事业发展基地建立在郑州等地。因为我爱你爱得太深,所以我才满脸泪痕。故乡最直接有力地影响了每一位游子对自己内心最隐秘的存在的态度。

我将四年中一年一度的野外实习作了全景式的描述,纯属粗线条的勾勒,我甚至有意回避和舍弃了实习中发生的一些琐碎事件,并非其无足轻重,是它们太模糊了,我根本无力从容把握,必须凭借翔实的材料佐证或者他人提供旁证,这在眼下起码是不现实的,我四年的日记厚厚的七八本子,里面大量记录的是一个年轻灵魂的迷茫和困顿,树立了不少假想的敌对势力,时而将他们作为奋进的动力,时而又被他们强大的邪恶势力所吞没,给自己的激进和颓废找足了主观和客观的理由。有时为了灵魂深处疏忽间滋生的丁点龌龊内疚得茶饭不思,抑或以道德卫士的姿态深刻剖析,立下毒誓宏愿。然而,当忏悔的意识有如幼稚脸上的泪水一样很快消失后,灵魂极有可能再次被龌龊的手摩挲,甚于前次的痛悔不觉间成为那个怪圈的第一环扣,重复,无为的重复,由于是自编自导自演的戏,烫剩饭也算未以善小而不为,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相随。你在,故我思,我思,你的在有了品位。当然,在里面还夹杂着不少的力比多的沉浮与冲击,印象中教古生物的一个老师极易引起我心潮澎湃,她是一种壮实,还有一位是在印刷厂工作的,高条的个子,白净的皮肤,也让我心猿意马,再有就是食堂里的一位少妇,端庄的脸庞,卷曲的头发,通体过分的成熟总使我目光如炬,皇城桥东南角那个小小的副食品店里的那位皮肤有些黝黑的女子和她经销的咸甜脆酥的烧饼也曾占据了我日记的整整一页,我敢说没有多少人勇于这样承认自己在那个特殊的生理时期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年轻气盛和孔武有力就是资本,这样的资本积累也是一部血泪斑斑的发迹史,最终它被规范和驯服,向爱人低下了头。我们的学习和实习何尝不是如此,这种系统的深入浅出给我们提供了可能抵达的方式和方法,而要获取纯正的理念和辉煌的业绩还需勇于实践,不断登攀。所以我在自己的毕业论文顺利通过答辩后,将它复制了一套存放在了老家的棚子上面。这样传统的有效存放方式使我内心平静淡定,也使记忆的碎片生动无比。

在这里我着重记述的是一次矿床课的课间实习,198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四辆墨绿色的大卡车分载着七九级地质系四个班的学生到宣化南山去,考察一个高岭土矿。四季轮回,相对而言,我还是比较喜欢秋天的,春天太柔弱,面对一切不堪抵御温暖浸淫的景象,你的神智也注定不会太清远。夏日又显得太张狂了,似乎一点回旋的余地也被大头蝉儿的聒噪充填得满满当当,肌肤尽可能地暴露无遗,唯一收藏起来的是荫凉。冬天弥漫着沉寂的味道,你弯腰掬一捧晶莹,在你热辣辣的舌尖尚未亲近它时,它已经消融为寡淡的水,风从树的枝条间穿过,有声如吹埙箫,充其量是这死沉之湖上的微澜。秋天的景色无论是花红柳绿,还是过雨飞虫,处处令人目明耳聪,爱心萌动。她有着一颗无可比拟的包容之心,这一刻她成就了天地之间最丰硕的孕育和造化。(我也是她的造化之一。这样看来,我对季节的评判仿佛有些偏激,更多地染著着主观的色彩。)大家从登上卡车后,就对好的时节作出了热烈回应,轻风拂面,青春的头颅一下有了异常的神采飞扬,当两位女生的秀发纤纤素指一般爱抚着身边的男生,使之闻香而动,喷嚏连声时,矩形的车厢里简直成了欢声笑语的旋涡。我们散开又聚拢,再散开复聚拢,面对两位女生,我们内心都有着资源共享的热切渴望,车的颠簸、踅弯、急刹,都为这一切奠定了良好基础。她们伫立在正前方的护栏中央,有贼心没贼胆龟缩在后排的同学,也在嘲笑辅导员的刹车理论的同时,频频跃过旋涡之巅抵达女同学的身边。临上车时,辅导员员确实这样讲的,要求大家不要坐在车厢的后边,否则一刹车,人就会后仰摔掉下来。事实上却是他们箭簇一样朝前飞去了。碰撞、簇拥、躲避、阻拦,一个名义上的集体具备了难以穷尽的结构态势。稀疏的庄稼和崚峻的山石交织而成的风景透发着魔法,那些弯弯曲曲的小道使我们的实习成为一次迷宫探秘之旅,不久,大家都看到这样的景象,天空中堆满了坚硬的云块,它们正在用平稳的滑移为迷宫的封顶做着最后的努力。可谁也没有担心未来的走失,反倒有点为秋意之上的凉爽而欢欣了,歌声从口腔发出又被四周密实的阴霾反弹回来,如虫蚋嘤咛一般在人群中回旋。忽然这沉重的穹隆就破碎了,它被一把宝光四溅隐形的利刃从中间劈开,伴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一只红红的火球从天而降。在人们的惊骇凝视中,大雨滂沱,用粗大的水链织成的帷幕迅速闭合,黑暗仿佛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生生遮挡了我们的视线,接下来所有的行走都是显得步履维艰。一个人摔倒了,搀扶着他的人也摔倒了。他们要顽强地站起来,辅导员却扯着嗓子,爬下,爬下。因为刹那间来自天空的雷电就可以将人焚燃成灰。统一组织成了最苍白的号召,它本初的意义比我们脚下的烂泥还有所不值。大家四处逃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下的山,依稀记得为了快些下山,几次从两三米高的陡崖上纵身跳下,因为这时沟涧的水已经有了声势,不然我们会被阻隔在山上,后果不堪设想。我和几个同学逃到了一户农家,屋内只有一位老太太,她说儿子到宣化卖土豆去了。外边传来石破天惊的响动,我冒着雨走出去观看,脚下的沟壑中浊浪翻滚,如野马驰骋,枪戟相搏,两岸的土石不断地松动着被凶猛的山洪吞食着。我感到天旋地转,不敢久留,回屋后,拧了透湿的衣服,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因为老太太家的煤火眼儿更细小,它所能提供的热力,连温暖我们冻僵的手指都有所欠缺。好在雨很快停住了,沟壑间的喧嚣也停住了,我们看到了它的本质,全是斑斑斓斓奇形怪状大小混杂的石头,填满了沟壑,诸多细弱的残流如游蛇一样盘桓其中。同学们陆续从农户家里走出来,聚集在村子一个比较大的坪场上,辅导员来到我们中间,神色严峻地宣布了一条消息,有同学被山洪冲走不见了,正在组织人员全力搜寻。原来雨刚下来时,几个脚步快的同学先跑下了山,躲在卡车下避雨,沟壑间的洪水涨大后,慌忙爬到车上,司机要将车开上高地时,洪水已经轻而易举地将它托浮起来,卡车无所依附像饺子一样在混沌凶猛的激流中翻滚。岸上的人们将一盘大绳甩到车上,车上的人将它在车帮上系牢实,再攀附着绳索横渡过滚滚激流到达彼岸。洪水越来越狂暴,几次险些将车摇翻。只剩下一个同学的时候,他有些六神无主了,犹豫之间,整个车体倒扣了过去。而驾驶室里的师傅和他同行的儿子将车窗关闭得严严实实,似乎想凭借这样的优势逃脱危险,却不料竟成了必杀之患。倒扣着的卡车被乱石掩埋得止显露出半个轮胎。辅导员还要求大家听从指挥,不得乱动。所谓听从指挥,就是因为天色向晚,大家要按照村里高间喇叭广播的要求,跟着认领的老乡到家里去度过难关。晚餐是蒸的土豆和煮的毛豆,盘腿坐在炕上,顾不得文雅,十指作筷便吃将起来。老乡还翻厢倒柜,搜罗出些衣服让我们替换了。我上身穿了一件对襟花袄,下着一条黑色的灯芯绒裤,长不及踝,裆间还有些开裂。老乡再架起火来,让我们烘烤湿透的衣服。据讲我们遭遇的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一大早,我们又自觉地聚合在坪场上,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面对展览百家衣一般的荒诞不经,戏言是敌后武工队的干活。这样相互逗乐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就被最新的搜寻消息窒息了,即使当地驻军获知后,派出一个班加入到寻找失踪人员的行列,沿河流方向追踪了十几里地,也没有发现任何踪影。我们被学校重新派来的汽车拉回校园后,得知被洪水冲走的同学最终在下游二十多里的地方找到了,人们是从一只裸露的手臂发现的他,这样的姿势是一种呼救,还是一种与世的告别,无人知晓。喝着食堂里大桶大桶特意熬制的姜汤,直喝得我们四体通泰,膀胱憋胀,相见恍若隔梦,双手紧握用力摇晃,眼睛红肿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据学校有关资料载,1982917日,地质系79级学生教学实习遭暴雨袭击洪水冲击,三十班一学生和司机班一司机及小孩被水冲走不幸遇难。这场灭顶之灾吹乱了我们年轻的头发,让我们着实见证了大自然无穷的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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