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之二：刻度

冯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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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允许我再次把时间锁定在冬季的一天，1981年11月13日，天空推陈出新，用灵活机动的手将那些几天来一直笼罩在人们头上的阴霾摘除净尽，留下来的是一种罕见的近乎透明的虚幻镜像，你不用实物，随便朝着高处蹦跳一下，吐口哈气，就有可能将那银白的幕布融化，如此，那桔红的太阳就显得无比的实在，它高高在上，有厚度和温度，质底柔韧而细密。我们每一个人无不为这难得的好天气而欢欣鼓舞。当太阳从西天斜斜地投洒下华美的荣耀时，我快步走出自习室，匆匆穿过图书馆和博物馆旁边的袖珍花园，来到了学校的操场上。这是校园里最能展示力与美的地方，它的平坦和阔大，可以使每一个人的四肢自由而欢快地舒展开，而从来不必为意外的磕绊所苦恼，面前的一切都是平坦的，那三合土的场地张显着令人感动的黄色，再靠北边是一溜几排篮球场，柏油的地面仿佛被谁优雅地涂抹了一片片淡墨，那些人的肢体演示的动作似乎也是收敛的内向的，很有机地与天象吻合着。难得的好天气，心情自然也会如春水一般高涨，会畅快而轻松，这也是诱使我及时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我在那些结构简单，性能良好的器械上拉伸着僵硬而酸皱的肌肉，我要让它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正常状态，它的力度它的弹性它的光滑，它应该在一个十九岁青年身上完美而健全地给予凝聚。当我再次将自己引体向上时，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炸响，使粗细均匀的单杠生发出被力作用后的铮铮之音，我的手腕软了下来，整个人也从单杠上掉了下来。这样的响动太巨大太异常，我看到所有场地上的人都愣住了，瓜皮状的足球被风吹着滚进了千结百缠的网内，篮球打板以后反弹到了中线以外。我在猜测，我想所有的人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眨眼的功夫，有污黑的蘑菇状烟雾腾空而起，它的迅速扩散，近乎遮蔽了那种实在的桔红。它所在的方向误导了我的判断，我心头一懔，想着是炮兵学院的弹药库发生了意外。便拔腿朝着西边跑去。刚刚跨过学校的中央大道，就从一位老师焦急而惊恐的脸上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是毗邻炮院的浴池锅炉发生了爆炸。那是一个我们炫耀本真的地方，由于按单双日来限制男女洗浴，照样赋予了我们无法抑制情色联想的空间。它是那样的狭小，刚进门是一处小耳房，贴墙放着三五个破柜子用来存放衣物，门口处还摆放了张桌子有人代收浴票，再进去是处更像过廊的地方，一面墙上装有几块简易实用的玻璃镜子，由于紧挨着浴池，又无特殊的隔挡装置，要想利用它来观察你浴后的清新形象，必须不断地用毛巾将镜面上的水汽拭掉。另一面临墙跟置放着两张木连椅，是为了让人歇息或者更换衣物的。如此，过廊就显得愈加狭窄，印象中要想不与他人的裸体相触，又考虑到脚下的湿滑，你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侧身而行。我和几个同学第一批赶到现场，现场早已混乱不堪，有哭的有叫的，有些人端着脸盆干脆就傻了一般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进到里面，更是惨不忍睹，洗浴的用物四处散落着，有的已经被热浪和重力弄得变形了。这天下午恰值男生洗浴，还算给营救提供了方便。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三个场景，当学校的医生让我们将一位昏死的同学抬到木连椅上给他做人工呼吸时，一些粘液从他的口腔中被压迫出来，大夫朝着护士要卫生纸，护士竟被吓得浑身觳觫，一下将怀里抱着的纱布和卫生纸全抖落在地。而当人们都以为现场清理完毕，有的同学却为某人洗完澡出去的说法心生疑窦，可就那么大个地方，他能上天能入地？，那同学不声不响地下到浴池里，由于墙壁倒塌，众多砖土水泥碎渣倾进池内，池中的水也有了十足的混浊。他来回趟了几遍，就真地将那个同学捞到了。还有就是对塌圮的锅炉房的开挖，因为烧锅炉的两名员工被埋了进去，大家轮流上阵，铁铣洋镐箕斗双手，能使得着的全用上了，可无论怎样努力都奈何不了那些巨形的钢筋混凝土板块，最后还是市里的消防队赶到后，才破解了难题。那一刻，学校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所有的车辆也集中在了这里，一旦将受害者抬出来或者搀扶出来便被安排到车上，呼啸着朝医院而去。据学校有关资料显示，1981年学院发生浴池锅炉爆炸的严重事故，死亡学生5人、教工2人，重伤1人，轻伤6人，炸毁房屋124平方米，锅炉1台，蒸馏水器1个，价值约2.5万元。地质部副部长谭申平和教育司司长陈静波到院处理此事。多少天过去了，我眼前还闪动着那地狱般惨烈的情境，以至于在夜间上自习时突然有了恐惧的念头，尤其是走到楼梯拐弯的空旷处，总感觉那些死者蜷缩在此。其实我清楚，他们再也回不来了，如果说他们还心由不甘，那些遗落在废弃的澡堂外面的泡沫塑料拖鞋和烤花搪瓷脸盆也许是最乏味的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