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都朝歌

试说卫风与卫国 
  作者:赵俪生




总目录


一、卫都朝歌

二、卫国人物

三、淇卫文化

四、历史评说

五、朝歌姓氏








   自从孔子说“郑声淫”(《论语·卫灵公》),《三百篇》中《邶》、“鄘》、《卫》三风的《诗序》中也跟着说“卫之淫风流行”、“淫风大行”(《诗·国风》邶、鄘、卫三风诸传),于是郑、卫之风淫的话就一直流传下来。其实,这件事是值得辨析的。
   所谓“风”,实际至少有三方面的含义,(一)社会风气;(二)民间歌谣的内容;(三)这些民歌的音乐节奏。古人用辞简约,有时单指三义中之一义,有时三义混融而言。如子夏说“卫音趋数”(并见《札记-乐记》与《史记·乐书》),《正义》说趋数,促速也,这显然是说的节奏,与内容无关。所谓“淫”,至少也有二义,(一)男女间关系混乱,不遵礼法;(二)生活侈糜放纵。人们也往往是混融而言之,但以第一义为主。
   那么,卫风淫不淫呢?若按社会风气而言,特别是上层贵族间,风气显不怎么好。但也不单是卫国一国如此,列国大体差不多。例如卫宣公和宣姜的乱伦关系往往为人所指斥,但同时前后还有齐襄公和鲁桓公夫人、鲁庄公夫人哀姜和庆父之间,等等一系列乱伦关系,不也是同样严重吗?卫宣公杀其太子伋(一作‘‘急”)与晋献公杀其太子申生,不也是极其类似的事件吗?为什么单单说“卫风淫呢?
   这中间,有个儒家观点的问题。儒家关于乐曲的观点,虽然孔子已开其端,但一套一套的强硬观点实创始于子夏,他在魏文侯那里说了很多,今《礼·乐记》中记其大概,太史公复在《史记·乐节》中铺张扬厉了一番,将乐曲划归两大类,一类是“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史记·乐书》,中华书局标点本210页)从此以后,郑卫之风淫、郑卫乱世之音的话也就一股脑儿地出来了。其实,在儒家观点未形成、未凝固之前,人们的看法并不是这样的。试看:
   吴公子札来聘。……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左传·襄公=十九年》)
   适卫。说(悦)蘧瑗、史狗、史鳟、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曰,卫多君子,未有患也。(同上)
当然,这些话中也会有“观光上国”者的客套成份,但从季札到列国中对人事所说的一大堆话综合看来,客套很少,倒是肺腑之言多,且带有洞察性。那么,“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这才是对卫风不带偏见的评语。
   我们纵观现存的《邶》、《鄘》、《卫》三组风,共有诗三十九篇,所得的印象也与季札所见相同者多,与子夏相同者居少。窃以为,郑、卫诗中大不了只有两篇,《桑中》和《溱洧》比较开放些,无顾虑地写了男女间的恋情,在儒家观点看来有些破格,如此而已。
   其余诸诗,即便从僵硬的儒家观点来看,也是无可挑剔的。试看《邶》、《鄘》、《卫》三组风诗,至少具备着如下的一些优点:
   第一、其中有很有分量、很有水平的作品。如《柏舟》、《谷风》、《氓》三篇就是最突出的例子。将此三篇拿来与《豳风》中的《东山》、《七月》,《秦风》中的《蒹葭》、《黄鸟》,《魏风》中的《伐檀》、《硕鼠》,《王风》中的《黍离》,《唐风》中的《蟋蟀》相攀比,亦无丝毫逊色之处。三十年代,闻一多先生为《邶》风写了许多考证,其中《新台鸿字说》(见《闻一多全集选刊》之二《古典新义》)成为不少人赞誉的名篇。二十年代,俞平伯先生为《柏舟》、《谷风》二诗写了可与考据并举的鉴赏文章(《燕京学报》,第一期,143-158页),说《柏舟》诗情文悱侧,百读不厌,在朴素的《诗经》中为不易多得。《氓》这一首于悱恻之外,更增加了不少当时社会交换贸易情节,加重了文学作品之社会经济的价值。并且,除上述三篇之外,次一等有分量、有水平的诗篇,尚不在少数。
   第二、《卫风》与当时卫国政治挂的比较紧,所谓“挂的紧”,不是指像两汉以来文学弄臣们的那种谄谀,而是指诗人敢于讽刺政治。在这里又不能不插进来说说《诗序》的事,历来,对《诗序》,人们说了很多话,一般都是反面的话,等于说《诗序》是后人胡扯。我认为这不公平。以《卫风》来说,《诗序》的价值很明显,将诗与政治相挂之处一一指出来。如庄姜之抑郁,宣公时之混乱失道,公子伋、寿之枉死在人民中留下的印象,州吁叛乱给人民带来的不安,许穆夫人嫁出后对宗国颠覆的悲伤,以及宋襄公母之思卫,等等,将诗与《史记·卫世家》相对读阅,丝毫不感到《诗序》作者在那里胡扯,相反,倒是感到卫国民间对杜稷兴亡倒是十分关心的,当得上“渊”和“忧”这两个字。
   朱熹是宋朝人,头脑中科学成份比汉朝人加多了不少,他在为《诗经》所作的《集传》里,有些不相干的《诗序》他就甩掉不用了,在《卫风》部分,他对《诗序》采用较多,可见在朱熹看来,《卫风》中讽寓政治的许多情节是可靠的,可贵的。
从《卫风》不禁就想到了卫国。
   我常常这么想:我们治鲁国史、齐国史的人,我们治儒学和稷下学的人,对齐,鲁周边,也不可不注意,要分出点精力来钻研钻研。例如卫,不错,卫国的历史上没出过齐桓公、管仲,没出过孔子,连晏婴、叔向、子产这样的人物也没出过。它被赤狄灭过国。齐、晋两国都想把它当成附属国,齐未做到,晋做到了。晋要叫齐国“尽东其亩”,齐不答应;对卫则“伐卫,东其亩,”(《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了。齐桓公有一次问管仲,我要南伐,以谁为对象?管仲说鲁。又一次问管仲,我要西伐,以谁为对象?管仲说卫(《国语•齐语》)。又一次,晋国出兵伐宋,自卫过境,有一位将军就起意要偷袭卫,多抓些战俘回去;另一位将军说不行,“卫唯信晋,若袭之,是弃信也。乃止。”(《左传•威公六年》)
以上所反映的,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此外还有另一方面。在最早,鲁、卫两国的地位是等同的。孔予说,“鲁、卫之政,兄弟也。”(《论语·子路》)有一次,在鲁定公四年(公元前506年)卫国的子鱼(也称祝鮀;孔子说他“佞”,但此处的“佞,”不是贬称而是褒称,意为有口才)在为了列国排次序究竟应该蔡、卫二国孰先孰后的争论上,子鱼说了一大段话(《左传·定公四年》)。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在周初分封的过程中,鲁、卫是并肩相齐的国家。所颁的车旗礼器是对等的,此其一。周室的一位大夫曾说“诸侯之封也,皆受明器于王室,以镇抚其社稷”(《左传·昭公十五年》)。所赐的殷民,鲁有6族,卫有7族,基本相同,此其二。两国皆赐有策命,赐鲁者曰《伯禽》,今《尚书》无此篇名;赐卫者曰《康浩》,今《尚书》中不仅有《康诰》,复增出《酒诰》、《梓材》二篇。此其对等者三。相比之下,则赐唐叔者显明逊色多多矣。
   这三篇策命,假如我们抛开它们那“诺屈聱牙”的外壳来看,那么其内容不外是告诉康叔,殷人酗酒太厉害了,酒味都冲到天上,被上帝闻见了,就给殷人降下灭亡的命运,我们文王接受了这个伟大的他命,灭了殷,接管了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民。对这些人民,在惩罚时要区别对待,对那些犯罪小,但带有一贯性质的就要杀掉;而对那些犯了大罪,但不坚持敌对的可以不杀。总之,要尽断狱之道。另一方面还必须看到,殷民的祖先、百姓们还是勤勤恳恳地,好好种庄稼,农闲时赶着牛车到远处去做点买卖,赚点利益,回来孝顺各自的父母。所以你在治理卫国时,要把井田安排好,把地埂子要打整齐,把住房的墙垣修好,墙头上糊草坯,弄些木材,做成梁柱,涂上颜料。总之,领导人民把日子过好。以上,就是周王室对建立卫国所做的指示。
   周灭殷商不久便起了叛乱,叛乱的规模还很大。谁叛乱?文献中说是“三监”,又说是“四国”。“三监”历来有不同说法,有的说是武庚、管叔和蔡叔,有的说是管叔、蔡叔和霍叔。我们不来多纠缠这些,因为像这些琐节一一辨析起来是没有头的,试举一例,旧燕京大学著名教授洪煨莲先生仅就《诗经·豳风》中一首短诗《破斧》的有关纠葛就写了三、四万字(《洪业论学集》,1981年,中华书局版,350-375页。)从其中也还看不出什么头尾。“四国”一辞就是《破斧》篇中提到的,说“四国是皇(是吪、是遒)”。哪四国?注释说“管、蔡、商、奄。”管叔的辖地是鄘,蔡叔的辖地是卫,殷纣之子武庚居邶,而奄则是鲁所居曲阜的旧名。这样一看,鲁卫二国的地面在当时全是属于叛区,此鲁、卫对等之处四。
   现在正式的话题接上了:周公东征平叛以后,鲁、卫两国是怎样从战火中建立起来的?这一段历史,史料少,是我们面对的一个致命问题。孔子曰,“文献不足征也;足,则吾征之矣”(《论语·八佾》)。史料即便有也是零星零点的,如《豳风·东山》篇中“我徂东山,滔滔不归”、“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小雅·大东》篇中“小东大东,杼柚其空”、“潸焉出涕”、“哀我惮人”等等。但是这些零星材料也是言鲁境者多,言卫境者少;西人归言东事者多,东人自言其事者少。所以如果要廓清楚这段史情,是有很大的困难的。
   吾人试观《史记·世家》中诸早期世家,其中有一共同现象,即诸国中历史各种现象都是自春秋始逐渐明朗并日渐复杂化,具体言之,鲁自惠、隐,卫自武、庄,晋自武、献,齐自僖、襄,过此以上,纯为世系,仅书某公卒某公嗣立而已。故具体对于卫国来说,平叛以后,史事明朗化、复杂化以前,有着一片极大的空白。这片空白,阻碍我们,使我们弄不清楚,从传统根源上,从社会经济根源上,从文化根源上,为什么使卫国形成了国势一直不振、缺乏突出的明君贤相、缺乏自树一帜的学派、最后沦为附属国地步的理由之所在。最后只有一点也许值得说,也许不值得说,那就是它亡国最迟,末代君角,为秦二世所废。史家每云,姬姓之国,卫独后亡。这也许算得上是一个特点吧。

原载《管子学刊》

(1992年1期,作者单位:兰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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