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腻的日子
“大麦黄梢，饿死鳖羔儿；大麦歪脖，饿死老婆儿。”农历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村里的满圈病翻了。在黄昏淡黄色的余晖中，他喊孩他娘，说想吃碗捞面条，卤里的油要大大哩。孩他娘不敢怠慢，满街地跑，总算借来半碗好面，一油撇子油。脚蹬手拨拉，做好了一碗香喷喷的捞面条，端到满圈跟前，一看，满圈已经断了气。他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眼珠子乜斜向厨房，也许，是在盼望香喷喷的捞面条。
满圈命苦，大馍大肉的日子就在他屁股后，他却没等性。就在他死后没多久，好日子一阵风似地跑来了。地里打得粮食把家里的芦苇踅子都撑崩了，棉花长得出奇地好，棉桃比小馒头还大，棉花开得比雪还白。皮棉卖了，换成钞票，买东西盖房娶媳妇；剩下的棉花籽，也是宝贝疙瘩，油好吃，把人香得跌跟头；饼上地，把地肥得流油。棉花多，钱就多，油也跟着多。家家户户，厨房的门后搁条缸，缸里盛着半缸乳黄透亮的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缸里有面，有油，就不作难了。一天三顿炸麻糖，烙油饼。炒菜的时候，从缸里舀一勺油，哗啦一声倒进锅里，炒出的菜香，吃剩的菜汤里都是黄拉拉的油。以前刷锅刷碗刷筷子水一冲，净了，现在不行，锅碗瓢勺油腻歪歪，不用洗洁精刷不干净。一日三餐，有充足的油水滋养，有白馍好面装肚，人们干黑瘦的脸上，渐渐有了丰润的色泽。特别是姑娘小伙小孩子，细皮嫩肉，个个赛过城里人。
村里的驴妞杀猪卖肉，一年四季穿着油滚滚的衣服，走路的时候，支棱着膀子，屁股后跟着一溜风——他生意好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而且嘴里的烟卷是斜叼的，说话爱带把儿，高兴了就带洋把儿“我操”。他说：“我操！这些年日怪了，人们吃肉就像过去吃萝卜菜，一天三顿吃，杀猪卖肉的都腻了。这么球大个庄，一天下俩猪。”驴妞的肉摊摆在村中央，铁钩上挂半扇白哗哗的猪肉，日头还没有爬上村东头的杨树梢，肉就卖得剩根猪尾巴了。逢三六九好日子，肉摊前的人围成堆，这时，他的胖老婆就往肉案边一站，啐着唾沫星专门收钱，驴妞舞刀提溜称，专管卖肉。人们割块肉，提回家，包饺子，蒸肉包，吃肉卤面条，做红烧肉……男女老少吃得喉咙里打嗝，鼻洼里渗油。小村被肉香熏着，被腥油浸着，竟然也丰腴起来了。
有一个笑话说，两个要饭的要饱了饭，坐在太阳底里闲聊，一个说：“我要是有了钱，就吃了睡，睡了吃。”另一个说：“我要是有了钱，就吃了又吃，吃了还吃，那还有工夫睡觉。”
月亮，这个陪伴了人们千万年的美丽的天使，总是按时普照人间的夜晚，把皎洁的光撒落在小村的街头。只是，而今的街头是如此地冷清，冷清得只有月光照着村头孤独的百年老树，冷清得只有一只孤单的狗悄无生息地走进幽深的胡同。当年，月光下玩游戏，唱歌谣的孩子们那里去了？被黑养骂撵得满街跑的半桩小们哪里去了？坐在月光下拉家常的老人们哪里去了？吃饱喝足的人们，身子重，屁股沉，谁也不会傻呵呵地到街里疯了。孩子们在家里作作业，看电视。年轻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钻进僻静的地方玩牌赌博，喝酒。老人守着个电视，只看到夜深人静，屏幕上打出了“再见”
，还意犹未尽，用力拍几下电视，看看能不能拍出个人影来。
过怕了清淡日子的人，饿怕了，现在有了大缸的面，大壶的油，大块的肉，老天爷让饱口福，人忸怩是傻子，于是，张开饕餮之口，大碗吃面，大块吃肉。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顺口而下，穿肠而过。个个吃得红光满面，脸如银盘，身如酒缸，大腹便便。有吃有喝有看有玩的，身子骨都生了锈，懒得活动。那些下到肚里的脂肪消耗不了，在体内堆积，身子出问题了：血压高、血脂稠、脂肪肝、心脏病、糖尿病……它们一摇一晃地排着队来找人的茬。
有一次回老家，天好，满村明晃晃的阳光。一进村，就看见驴妞的胖老婆，却不是站在肉摊旁麻利地数钱的模样，只见她右手托着左手，右腿抬起来往前迈的时候，竟有些荡悠。张口想和我打招呼，嘴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我知道，那是高血压引起的。往里走，一路居然碰到十来个中老年人，一个一个比赛似的，口齿不清，腿脚不灵便，蹒跚在阳光里，锻炼恢复身体。快到家的时候，遇到了邻居二叔。二叔刚五十出头，血压高中风，跌翻在茅厕，住院输液扎针按摩，折腾了大半年，才有了效果。娇小的二婶，搀着人高马大的二叔，缓慢地在街上活动着。见到我，二叔停住脚步，和我打招呼：“见了，归家旱旱……”我不明白二叔的话，二婶笑着当起了翻译，“瞧你二叔，说不清还好说。他和你打招呼呢，说，闲了，回家看看。”我问二叔身体怎么样，二婶说：“就是腿脚不听使唤，话说不清，别的没毛病。一顿能吃两大碗饭，一个大馒头，瞧见肥肉嘴里就拉巴掌，不让吃不行。”二叔急崩崩地拍着神经麻痹的那条腿，嚷嚷道：“龟孙鬼，叫啥不啥。”这话不用二婶翻译，我明白，二叔说：“龟孙腿，叫咋不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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