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园笔会第一卷
 


乡村游乞之马桩
  作者:杜永沛          上传时间:  2007/11/23  

 


          小庄街当中长着一棵老臭椿树,挨着臭椿树有一只废弃的大石磙,村里的小孩常聚在这里,把石磙当马骑。一年深秋,风像经过冷冻处理,吹得老臭椿树枝叶直哆嗦,吹到人身上,竟然像夏天的井拔水一样寒凉。

          日头懒散地从村东头的小河边爬起来,歪歪斜斜地照着大石磙。石磙旁边,有五六个孩子,围成半拉圆,中间,一个孩子蹲在石磙边,双手拢在胸前,紧紧搂着个大陶豁嘴碗。他穿一件布满大窟窿小眼睛的粗布布衫,一条满是油污、露着膝盖的裆裤,光一双脚板。头发乱得像麻喳窝,上面沾满灰尘草屑。满脸煤尘黑。脸上,手上,有好几处伤痂。几个孩子往他身上掷石头子、土坷拉,唾唾沫,擤鼻涕,用小棍捅他,他不动不吭,只是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木然地瞪着这些欺负他的孩子。

          六大爷拄着一根山木棍在街摸游,摸游到这里,往跟前一站,就弄清了啥事。他忽甩着山木棍,骂道:“王八羔们,又办缺德事,都给我滚球去!”咋呼跑了孩子们,就俯下身,问讨饭孩子从哪里来,是何方人,姓啥叫啥。那孩子一声不应,只是摇头。他叹息,可怜哪!就想起了纪大两。老纪的老婆不开怀,老纪光种不收,到现在还是光杆两口。老纪家就在离石磙不远的地方住。六大爷亮开喉咙,喊老纪,喊来的却是老纪老婆。六大爷说:“他婶,天上给你掉下个儿,领走!”老纪没过来,他老婆蹬蹬跑过来,也不嫌孩子脏,一把拉住孩子就回了家。

         老纪老婆烧了一锅温水,把孩子上上下下洗了个净,给他了几件大大小小的衣服,帮孩子穿好。又从瓦罐里挖了一瓢好面,擀成面条,做了半锅稠乎乎的汤面,还滴了几滴小磨香油,香喷喷的。孩子也不眼生,叽叽溜溜吃了三四碗。老纪下晌回来,仔细打量这孩子,但见他大手大脚,额宽,眼亮,嘴阔,是块好人坯,高兴得坐在柳圈椅上连抽了五袋旱烟。老两口问孩子哪里人,父母干啥,叫啥,多大了,孩子一脸茫然,说,俺不知道。老纪想,也好,省得懂事了寻祖。夜黑,给孩子琢磨出个名儿:纪有根。第二天,老纪老婆到合作社给有根扯了洋布衣服,买了双解放鞋,拾掇得齐齐楚楚,然后,把他送到村小学校。

         傍晚,到放学时候,有根没来,却来了几个告状的。家长们带着鼻青脸肿的孩子,说有根打了他们的孩子。老纪老婆说好听话,赔不是,打发走了告状的,急忙到学校找有根,学校连个人毛也没有。她哭着找到老纪,老纪召了十来个年轻人,四处找,找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在离家二十多里远的京广铁路边找到了有根。有根的新衣服兜扯了,衣襟裂了,眼圈黑青,头上有两个柿子大的疙瘩,疙瘩上渗着血。老纪把有根拽回家,老纪老婆一把搂住有根,鼻一把泪一把地哭。有根也落泪。老纪说,有根,到学校咱不惹事,可谁要是欺负咱,跟爹说,爹把他龟孙的蛋子抠了。有根死活不说上学的事了,老纪老婆把他送到学校,前脚还没有迈出校门,有根跟着就溜出来了。

        老纪见了有根就高兴。心里却觉摸不牢靠。找到了六大爷。六大爷说,孩子的名儿得改。有根者,有了根也,好是好,但根有粗、细、深、浅、死、活之分,有水有肥,根才生才长才旺;况有游同音,写起来是有根,听起来是游根,游动的根咋能把握得住,说不清啥时候就没了影踪,不好不好。依我看,不如叫马桩,任你是匹野马,我有马桩拴你,看你往哪里跑。老纪说好,好!

有根从此改名纪马桩,。那时估计不过十二三。老纪和队长说,孩子不说上学的事,闲着也不是个法,给他在队里找个轻巧活咋样。队长说,豆籽大,还没有粪叉把儿高,到地里能干个啥。对了,要不,跟老王学放羊吧。

        马桩当了小放羊的,跟在羊群的屁股后,打响鞭,吹呼哨,掷土坷拉。跟了两年,有成色了,羊鞭甩得竟然比老王响,呼哨吹得比老王亮,掷土坷拉又远又准,让老王很没面子。老王本来打算教他接羊骨,但没敢教他。老王说,这小子贼,本事学全了不得了。

         马桩吃着娘给他蒸的窝头、菜包、红薯面窝、一刀面卷,喝着玉米面糊涂、小米汤、疙瘩汤。一日三餐,孬好饭,不尖馋,哈哈喽喽地往肚里装。吃饱了,喝足了,个头像伏历天的玉米棵,嘎吱嘎吱往上窜。到十六七,竟然长成个魁魁武武、壮壮实实的大小。一天,一群年轻人闲来无事,在打麦场比试翻石磙。三四百斤的石磙,卧在地上,用双手把它抠起,竖直,放倒,要的是囊实劲。马桩紧紧腰带,甩动甩动长臂,只见牛腰粗的石磙,在他手里,棉花团一般轻,被他呼嗵呼嗵地掀着跟头,绕着足球场大小的麦场,转了一圈,只看得人们连连喝彩。一天队长对老纪说,老爷们,不能让马桩放羊了,屈才。

        马桩到生产队干活。个大力不亏,马桩能纳憨,不惜力,不多嘴多舌。拓泥坯,和麦秸泥,割芦苇,交公粮扛200斤的麻包,干这些掏力活马桩一个顶俩。生产队长为了难,论年纪,马桩只算个半劳力,工分最多只能记个六七分,但是,论掏的力气干的活,马桩不比记十个工分的整劳力差,给马桩记多少工分合适呢。为这事,队长召开了社员大会,让全体社员表决,结果,大家一致同意给马桩记十个工分。

        老纪在小庄算能人里的数,会捏跟脚,垛泥墙,镶门窗,编苇巴,翻盖瓦房。村里有人修房盖屋,老纪就带马桩去。那年头,修房盖屋工匠不兴要钱,叫串忙,混个人缘,混个洋烟,混个白馍肉菜肚子圆。马桩跟爹串了两年忙,学会了爹的全套活,而且手艺很快超过他爹。他的眼睛是线胳膊是尺,跑的墙笔直,镶的门窗周周正正,分外出样。上梁上檩,他胆大劲大,在高高的房顶如履平地,别人弄半天梁檩不就位,他过去,双手抱梁头,一用力,搁得挨挨实实。

       人有生就有死。在农村,月娃生,一家忙,人死了,全村忙。人死了,有人吊孝,还得有人抬棺材,打墓坑,封墓股堆。抬棺材要二十来号人,里面最关键的人物是扛棺材头的。这活不是谁想干都能干的,要个高腰粗力气大。棺材有千把斤,重量一半集中在棺材头,扛棺材头的双肩顶天板,双手反扣掇棺材底,一马抵千军,要的是一身净劲。以前,这活有村里的纪砖干,一次,纪砖在抬棺材头时闪了腰,做不了这活了,人们想到了马桩。村里的强把死了,强把人大,棺材用的是湿桐木,死沉。马桩受了主家一个头,额外多得了一盒洋烟,于是,往棺材头前一站,弯腰,肩顶死天板,双手紧紧扣住底板,喝声起,后面抬棺材屁股的,两边托棺材帮的齐用力,棺材被架着出了屋门。然后出院门,走胡同,拐弯抹角。二百米的胡同,这时候比二里地都长,抬棺材屁股的,托棺材帮的,累得直咋呼。马桩咬着牙,一声不吭,脖里凸起指头粗的青筋,脚步稳丝不乱,一直挺到胡同口的棺材架跟前。这一下,马桩在小庄出了大名。

        老纪和老婆喜欢听戏,三里五村有戏,两口就拎只小板凳,去听戏。马桩要是没事,就安上平车,拉着爹娘去听戏。老纪坐在平车上,叼个大烟袋,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烟,让三里五村的人眼气得不行。人们说,老纪有福,老臭椿树下拾了个要饭儿,比亲儿都能干,都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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