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这些毛手毛脚的都变成大人了，成家，生孩子。事实上，有了孩子的人，孩子气反而更大了。我的儿子出生那阵子，我高兴得疯了似的，走路都失去了常态，连蹦带跳。俯在床边，看那眸子黑宝石一般，放着深遂的光泽，皮肤嫩得像鸡蛋清。我伸了伸手，不敢去摸一下。

        左邻右舍的都喜欢来端详他，逗他玩。东院莲花婶子说：“这孩子象他爸爸。”西院儿杏儿嫂嫂马上反对：“不！更象妈妈。”我的好友，哲学系毕业的明达，举起孩子研究了一番，说：“这孩子，从物质即脸模头型来说，象他妈妈；而从精神上，那种只可神会难以言谈的东西，象他爸爸。”

        晚上，妻子悄悄对我说：“这孩子的模样，鼻梁以下象我，鼻梁以上象你。”我忙又爬过去，再次细读那张嫩嫩的小脸，点点头，又摇摇头：“额头倒象，可这水灵灵的眼睛，怎么象我这近视眼呢？”妻说：“象！特别是你们闭着眼睛睡觉时，可象了。”

        我工作的地方，在百多里之外的小城。自从有了孩子，思乡之情更切。听人说，处子如一张白纸，如果不常在眼前，便会没有感情。这是我最怕的。每次回去，他都快不认识我了，两只大眼睛满含惊疑，我则在这透人的眼光下，把笑脸凝在脸上，默默地接受考察。审视良久，他终于犹犹豫豫地伸出嫩藕似的小手，来摸我的脸，最后冷不防抓住我的眼镜，亲昵地和我玩起来。

        东院四奶奶，看见此情景，坐下说了个故事：“从前，有两户隔墙领居，同一天生孩子。王家想要个男孩却生了个妞儿，李家想得个妞儿，偏巧添了个小子。收生婆成人之美，私下给他们来了个‘掉包计’。两家谁也不知道，都觉得怪如意。可是后来，王家两口子，一听见李家的小妞哭，就象心被针扎似的难受；李家呢，一听见王家的小男孩哭，就坐不住，站不稳。”四奶奶摇着扇子，说得活灵活现，“你说咋回事，味儿管着呢！看你这儿子吧，跟你见面并不多，可他对你还是比对俺亲近！”

        莫非真的有四奶奶讲的什么“味儿”？我觉得，儿子和我之间，就象有一条红线联着，我走多远，这根线就有多长。我独个儿呆着的时候，脑中就出现他那幼稚天真的模样，想起他指着窗外小雨说“下水了”，指着黑夜说“天灭了”，还有他抱着小花猫在床上滚玩的神态。想着想着，常常独个儿喷笑出来。

        从此后，我觉得祖国的山河更加美好，世界更加可爱。我对天下所有的孩子充满了爱意，因为看到他们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我对天下所有的老人都充满了感激，因为我懂得了他们对后代的慈爱之情。人生道路上，难免碰壁受挫，神恢意冷的时候，只要想起可爱的儿子，胸中的郁块立即就会冰消雪化，眼前闪现出缤纷五彩路。儿子在身边时，我享受着天伦之乐。他不在身边时，我享受着思忆和想念的甘甜。男女之间的思念，往往使人焦虑痛苦，而父子的想念，永远是甜蜜的，使人幸福，令人充实，催人奋进。

        然而，有一次我却打了他。

        那次，儿子兴奋地从门外跑来，抓住床上的书就撕了一页，我很生气，抓住他的膀子搡了几下。他小小的身子，像断线的木偶，前后摆动，最后踉跄地跌坐在地，大哭起来。

        我立即后悔了。妻跑来抱住他，陪着掉眼泪。母亲也训斥我，说怨我没把书放得高一点。

        我真想抱过儿子来，请罪告饶。但是，理智使我没有动。那样会使他真的白挨了这顿打。我在思考，采取什么方式取得和解。

        谁知，儿子竟很快挣脱妈妈，跑过来扑到我怀里，抬起头，用噙满泪水的眼睛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爸爸，我再也不撕书了，你不把书放得高一点我也不撕了。”

        从那件事，我发现，孩子的心灵比大人还要坦荡，对人不咎其谬，对己严于自省。他那心目中，永远不怀疑大人的正确，我们这些“大人”，确实需要扪心自问，少摆威风，少办错事，用尽可能科学、正确的态度，以尽可能完美的形象，去教育、影响他们。

        后来，儿子果然再不乱动我的书，对他自己的画书，也格外地爱惜。

        今年春天，一次，我休假回家，一见面，他就拉着我，眨着乌亮的眼睛，神秘地说：“爸爸爸爸，我知道哪儿有书”，一边用手比划着，“往那儿走，再往那拐，在卖冰淇淋的旁边，里头有好多好多的书。”

        他说的是图书馆。我的好儿子，知道爸爸爱看书，为我侦察到个多么“重要”的情报啊！我说，你快点长，　长大了也可以去那里看书。他认真地点点头说：“嗯，我长大了上学，读书，学本领造火箭！”

        休完假我要走了，儿子总是依依不舍地问我：“你要回你的家了？”总要亲眼看我登上火车，对着车窗不停地摆手。一次。我又在收拾行囊，他走过来，怯怯地问：“爸爸，你家里也有一个我吗？”

        我先是一愣，继而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多么天真的想法！我心中不禁一热，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孙犁说过“对于女人来说，母子之爱象是超过夫妻之爱的。”其实，父子之爱何尝不是一样呢？亲子之爱，比爱情更强烈、持久、纯洁、高尚，而又较理智、冷静。这种爱是无私的，它首先考虑的是付出，是给予，是责任。我们这些初当父母的人，该把那孩子气收藏起来了，掂掂肩头的份量，敞开胸怀，施展无边的爱。为了下一代，为了他们的幸福，我们有什么不能做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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