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炬明
1
无论何时何地，当你回转身去弹拂忆屏之上的封尘，试图找寻昔日风貌，不难发现，即使你相当精心，那些看似无足轻重的星点之物仍然会鬼魅一般附着残留在细密而琐碎的缝隙中，甚至会因岁月的熔蚀变异为不忍卒目的斑痕。屏保的迷漶近于本能的残缺，因为记忆饱含着弥合，也体现了增殖，如若错落失重，化作内心祭坛上缭绕即断的烟云，轻率的眷顾黯淡了自在的光芒，历时性的叙述被假想所诟病，你极有可能已渐行渐远，成为“非我”的形态。
在决意对四年大学生活进行梳理的过程中，我就真切而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些。
人们普遍认为孩提时代美妙无穷，一轮皎洁的明月当头神秘入梦，一河清浅的流水绕膝妩媚成景，绝对是充满隐喻意味的时间创建了无可厚非的认知，这种认知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集体无意识最完美的结缔组织。事实上，它或者也许干脆就是一种错觉和欺骗。如此的论断同样需要逝者如斯夫的内心独白来验证，却也不能忽略当下空间辖制的伤害。你天性的单纯屏蔽了思想复杂的发散，那些幼嫩的萌芽无法有机地穿透粗制滥造的纤维，所以你觉得苦难的生活似乎也惬意十足。这里面包含着某些艰难的乐趣。时间金箔一样在被渐渐拉长，肉眼已经极难辨识，有如我们在灯光下柔软的身影，轻巧的念想很容易被隐藏其中，又随风飘失，苦难则以果实和根茎的姿态坚守着。这就是我们多年以后的追忆依然情有独钟的渊薮。由于后者能动地给人以刺痛、警示、呼应、热烈，有着灵丹妙药的功效。如同酒，迷惑麻醉过你，为此你声名狼藉，决意要躲避它，克服它。酒被冷落了，却在积极地酝酿着变化，变得醇厚绵长，反而香清益远了。
早先，我写《方向》一文，即是决意为童年吟唱的恋曲或者挽歌，众多非常的收获长久堆叠于枕侧，陪伴着我在异域它乡编织绮丽的梦环，如果不将它展示和检验，特别是在我的思想之树枝叶繁茂之际，将有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进步神速的时代，是一个新潮涌动的社会。形而上的真善美被边缘化，遭受到了深刻的质疑，类同乡野顽童的鸿爪泥痕，绝不可能赢得众多眼球。记述这些是自私自利的咏叹，用不上微言大义标榜，就酷似光着脚再次漫步于圣境的故土深处，也许摇耧扶耙针对现代农业已经显得有些呆滞落伍，丰厚的泥土不断胶凝板结，坚硬得你渴望在暄软里感受温馨的气息已实属奢望，也许青壮年都挤身进了城市，年迈力衰的长辈无力精耕细作，田野略显荒芜和寂寥，你很可能被杂草榛莽所淹没。关键是你行走的这个事实，这个近于虚拟的事实就是你行动的所有意义。除此之外，你再也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无庸讳言，大学生活美好而真情，你像一棵待哺的青苗，正需要甘霖的即时滋润和抚慰，需要混沌中的开启和指引，在这方陌生的天地里，波澜激荡或平淡无奇的格局自成一体，都会让你经受到，那么在这个历程中产生的封尘和斑点，是不是如上所言美好愉快的东西特别容易从记忆中消失，我不敢妄断，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只有加紧打捞的步伐，让能够留念的清晰而生动，以坚定的决心把对无可逃避的感受的整饰和修葺进行到底。
为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中午，我将束之高阁多年的日记提取出来，厚厚的一摞子，是用那种在当时看来极精美而现在看来十分粗劣的以塑料薄膜作封面的笔记本，32K大小，内芯的纸张质底欠佳，有些洇透，这促使我最初在尝试用钢笔记述之后，更多地改用了圆珠笔，个别时候还使用过铅笔。殊不知圆珠笔的书写更难以长久保存，有些页面已经褪变，看上去满目花里胡哨的蓝彩红晕，使得眼下做了十六年办公室文案工作的我深感缺憾，如若专职的文书是绝不允许使用圆珠笔书记的，这玩艺不便存档，记得参加省里一个公文培训班，听授课讲到为了改变个别领导贪图省事的顽疾，秘书们不得不事先将钢笔吸饱墨汁或者将铅笔削好摆放在领导案头的笔筒里。只是当时不可能有如此的经验，加之也没有那样的条件，如今只好无奈地面对众多自由枯淡的遮掩或者穿透。所幸字体虽然写得潦草随意，由于是自己亲笔所写，一时熟识不得，颠倒过来颠倒过去几个回合，也能凑合着认出个八九不离十，大错不会有。
先说说日记本的扉页，其上并非多数人习惯抄录的人生格言或者醒世名言，而是或众或寡的一些人的名字，如果将我的大学生活看作一部人生断代录，将断续的心灵展示看作一部书稿，这多少暗含了“序”的意味。这些名字代表的人物，在当时有的我认识，有的我根本就未曾谋过面。他们是我父亲在西岗公社机械修造厂里的同事，是一些面对炉火、模具、空气锤、老虎钳等等的劳动者，当他们从不同渠道得知我考上大学，便凑了份子，商定了一般买了这样的本子送给我，祝贺我的马到成功祝福我的锦绣前程。纯朴的情义像四月的春风温暖着我鼓舞着我。我离开家乡赴学校报道之前，有那么几天，他们轮番聚集在我家里，猜拳行令，比灯笼的大小，算计蛤蟆腿的多少，喝酒喝得满脸酡颜，汗流浃背。父亲本是忙着照应客人的，因特别的熟稔，又是喜庆的日子，憋耐不住，也不失时机地坐下来吆喝几声。我给予父亲年年写就的“耕读传家久，节俭继世长”的春联注入了最鲜美的内涵，一贯不主张父亲喝酒的母亲也显示出了相当的宽容，由着他表现去了。只是那个曾经红红火火的机械修造厂命运多舛，一段时间被一个木材加工厂所取代，直至最后成了一户户人家的宅基地。据说在建房修屋的过程中，有人从地下挖出了不少废铁，发了横财。而在我的日记本扉页上写下名字的那些人呢，这时有的挺直的腰身已经弯曲下来，还有的早已乘风而去。才刚刚二十七年，用我们爱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讲，不过眨眼功夫，已经物是人非，所有的故事只能以我灵巧的十指传唱久远。
还有必要将这“序”补充得再完整些。我至今保存着一个不锈钢烟盒，上面布满了漂亮而简单的花纹，是公社食品公司刀把李赠送给我的。他胖胖的圆脸上时常堆满笑容，但也有怒目圆睁的时候，只要听到他有点宽大的破胶鞋在地上弄出沉闷的响声，猪们就等着遭殃吧。当束紧黑油布围裙的他叉开双腿站在肉案前，仿佛天生就是一个职业杀手，接下来的动作保准干净利落。街上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好在老叟无欺，你要想借肉吃油，他给你割肋条，你要偏爱精瘦，到了手中的准是一块均匀的鲜红。那不锈钢烟盒是刀把李的心爱之物，工作间歇时，爱炫耀般从口袋中摸出来，轻轻揿动一个突出的扣节，烟盒即自动弹开。他抽烟有特点，从不过深地吮嘬烟屁股，那烟似坠非坠地含在双唇间，随着他的吸食而不停地勃动。有人开玩笑说，他吸的是“大烟”。刀把李便赶忙取出一支递过去，说你也吸吸。围着的人就淫淫地笑了。由于我家与食品公司对门，而且家里还很有让我从事这一行当的初衷，因此没少到那里观摩，偶尔也帮着他摁弹动不止的猪腿，拎摆血锈斑驳的瓦盆。父母的心愿比西大坡的高粱还务实，生活的困厄逼迫着他们目光悄悄拐了个弯。刀把李获知我考大学，很是在意，嘱我吃好睡好，还提出了激励机制，说是我若考上，就将这烟盒送给我作纪念。我侥幸考上了大学，他果不食言，在一个傍晚，将它送给了我，其上余辉的落定使我有了灼手的冥想。为庆祝我考上学吃喜酒在后，那时刀把李已调到县食品公司去了。我一直有心要完璧归赵，并非我不吸烟的缘故，是拿了人家的心爱之物，即使人家诚意相赠，自己内心也难免忐忑，只是这么多年了，却再也没能与之谋面。说话算数，称其有君子风范可能夸张了些，然而这已经是许多人难以做到的了。尤其是眼下，道德和信念如同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烂草悬挂长林之梢，人们的信誓旦旦和唾沫星子相差无几，则又习以为常。在此，借机向刀把李一个与血水打交道的粗蛮之人，表示深深的敬意。
想象合拢，我开始竭力提升着记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