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之一:方向》 作者:冯炬明

 
 

 

 

 

作者简介

冯炬明,男,汉族、河南省淇县西岗镇人,19628月生,19838月毕业于河北地质学院,工学学士,现任河南省地质矿产局发展研究中心主任。1992年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学习。先后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芙蓉》、《莽原》、《新生界》等报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指尖上的恍惚》、《路南路北》,中短篇小说集《无雪的童话》和《永远的河》,作品入选多种文集选本,多次获得部、省、市文学奖励。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理事,中国国土资源作协河南分会副主席

 

 

 
 

 

词语之二:刻度

 
 

  

冯炬明

3

 

被秋夜帷幔所拥裹着的华北平原在酣睡,任凭火车铿锵有力的响动也无法将她唤醒。

当我揉着酸涩的双眼走出北京站,才发觉堆砌成群的楼厦已挣脱云翳,披上了五光十色的新衣。只有背阳的地方,仿佛夜的末梢还在故作矜持,不一会儿也腾空了。都市真实而全面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一个纯粹的乡下孩子,一个怀抱着梦想的乡下孩子,一个浑身洋溢着激情的乡下孩子,由于对“外边”知之甚少,在此刻获得了命运之神的恩赐,便饕餮之徒似地可着劲在京城逛荡起来。

我毫不犹豫,首选了那座被传唱至五大洲四大洋的城门楼,它是祖国的象征,是我被教授过无数次的比拟。难以相信我竟然能真实地直面她,这里到处都有人走动触抚说话指点,我告诫自己,你和她还不太熟识,别做那些表述含浑、动作失尊的事情。我只是慢慢仰起头发粗短的脑袋深情地注视着她,她是如此华美端庄典雅,她的色彩古朴而灿烂,她承载着历史的积淀和复兴的崭新。风吹过,那些硕大的红灯笼神秘地摇曳着,我也摇摆起来,我的大脑有点旋晕,不得不扶住金水河上的汉白玉桥栏来稳定自己。那幅伟人的画像却纹丝不动,他老人家天庭饱满,福痣突出,中山装里显露出衬衣一袭的边领比雪还洁白,他微微含笑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更渴望的是他老人家用布春的大手熨贴一下我冰凉的脸庞。他果然挥动了,我悄然接受了他馈赠的光明和爱抚,忍不住潸然泪下。我知道,只要我转过身,走出那么一段距离,也就是穿越那无数次制造花海人潮的广场,就可以看到真实的伟人,尽管他在安睡,他就是发出三五下低缓的磨牙声和陈旧的呓语,整个华夏大地就会天翻地覆慨而慷。可这次他真正的睡着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身心疲惫,心犹不甘,当三年前那次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唐山几乎夷为平地那场神奇的陨石雨穿过东北辽阔的夜空遍洒黑土地时,他思哲缠结的大脑就被无形地割裂了,事实是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存在,是唯物主义者胸前的有机钮扣。他像一个普通乡下老人一样,透过窗栅的缝隙窥视着仿佛风平浪静后的苍穹,在那一刻,他一准在想这些对他而言是多么的唐突,多么的寡助,多么的残酷。他回过头去,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仔细地打量着他幽光闪烁的房间、他简朴凌乱的物品,他丰富斑杂的藏书,一种新奇的气息在房间里溢荡开来,有点发甜醉心,就像八月盛开的桂花和十送红军的缠绵,从天上漏下来的光亮也变得致命的温和了。他不时地发出呻吟,苍老的手臂和疲倦的双腿不自觉地抽搐着。他渴望找到一份揭示玄机的复函,那复函就夹存在他熟读过的某一本书里,他懒得翻动,也已经无力翻动了。

天塌下来时,我正荷锄走在青草点缀的田间小路上,村子里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那个沉痛悲哀的消息。这怎么可能呢,当场就有人瘫倒在地,用双手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嚎啕大哭。我也忘记了肩膀的疼痛不堪,谨慎地观望着西天,那火红的日头不知隐匿到了何处,止剩光芒万丈,锦绣万千,就痴痴地想是西山层理清晰的石灰岩石撞碎了她,那些如剑的山峰刺入云海雾罩总能轻易地搅拌起巨大的旋涡来,也许她真的是被天收走了。在大人有限的知识里,不知所终的事情还经常发生,我又能上生产出怎样宏观的思想呢,只有问天啦,它高远它深邃它包容它活跃它死沉。苍天无言。我一连几天茶饭不香,面对着村子里诸多墙壁上金黄色的向日葵和蓝色波涛拱围的最高指示,喃喃自语。大人们认为我神经了,就像村东头的辉臣,他将自己家的水缸当作花圈,要敬献给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当他轻松自如地将它抱到村部设置的灵堂前时,还认真地询问干部们,他的花圈大不大,当听到否定的回答后,竟当场高高举起摔烂了,他的无常举动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不久,他被公安人员押往南监。那时天已经很冷了,他敞着胸怀,稀疏的胸毛歪扭着,他不停地向观看的人们挥动双手,高声喊叫着,我会制造原子弹,我要打到苏修去,保卫毛主席。当时,我也想保卫毛主席,可不知道他老人家住在那里,我只在播放电影前插播的新闻纪录片里看到过他,他与马科斯夫人热情握手,我们看到那女人的肩膀都兴奋地虚泡起来。还有那些过分享受了阳光的非洲朋友,就连镇子上大家公举的黑蛋也只能望其项背,我担心他们会污染了老人家的手,顿时议论纷纷,接见他们之后,毛主席要不要洗手,洗几遍,用什么洗才能最有效地解决残留在手上的污渍。我们还十分地小,浑身是雪,将生活和政治混淆一团,主使我们的是兔尾巴一样短缺的率性。就像我们认真地做迷藏,用手捂住了双眼,只看见了手上纤细而稀疏的纹路,嗅到了蒸红薯遗留在上面的甜腥味道。

现在,我正随队缓缓围绕在他身边,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专注的目光和敬重的神情。纪律使我不准在他面前多作停留,有如学校广播的晨曲打破你的梦想一样,我匆忙地连连低下头,我接近了那只挥舞朝前的大手,我看不到它,它被一片彩霞隐藏,就像它在画像中被画家艺术了一样,但它的确在动,在高高扬起、挥舞。沉痛、庄严、肃穆,翠柏、花环、红旗,我被静默的队伍督促着蜗行。不是真正的入梦,只是一次短暂而通俗易懂的假寐。当有些惨白的阳光再次照耀在我的头顶上时,我发现有人在轻声啜泣有人在用面巾拭泪,更多的人匆匆离去,转眼就被滚滚红尘所吞没。仪式的完成,隐含的主题,一经规定,就因袭而不加修改,却造就了奇葩盛开,风光旖旎。

柔弱而善感的性情,使我还过多地关注了这座都市里的水。那是一种神奇之水呀,一片片一汪汪,陈腐而新潮,生疏而亲切,似连还断,似静寓动,绿树红墙倒影其中,落叶污秽漂浮其上,混染的实质让人目眩莫辨,尊严曾被作为一种华美而淫秽的镶饰水的四周。那是一种丰饶之水呀,无论是海、湖,还是河,它们的流动和沉静同样都是一个个充满猜测的过程,它们在历史的浅浮雕前婉延曲折的变迁感人至深,一种平凡、晦暗的声音不绝于耳,莲步轻移,衣袂飘舞,干枯的脂红油彩被今日的阳光明亮,大殿的雕梁画栋更加壮丽辉煌。

水是农业的命脉,中国是农业大国,水自然也是中国的命脉。

水,永不枯竭,中华民族就拥有了精气神。

景山之上,我领略到了更深刻的都市风景,它们因雾气笼罩,海市蜃楼般瑰丽而妖邪,我不必深入其中,回望便已切实感受到了那种威严的压抑和懦弱,古老的藤萝丑陋的文字一样写满了朱红色的宫墙,而那些密布的皱裂多少年来一直是仁人志士心头永远抹不去的疤痕,珍玩奇兽,赏石宝物,愚顽地显示了内在本质的苍白,帝国的灭亡就像被指纹粗疏的手指稍稍用力捻死一只有着奇异外壳的瓢虫,文明进步也好,维新变革也罢,统统化作了一片鬼哭狼嚎,欲望指向天际的斗角弯曲下来,可怜的发辫被利刃斩断,孤魂在深秋寒冷无比的夜晚四处奔走,亦真亦假的历史和一个兴衰周而复始的民族开着严酷的玩笑,使得任何高超的伎俩都不得不俯首称臣,那棵幼虫般的树苗又能说明些什么呢,不过是为如磐的腥风血雨凭空捏造了一行忧郁的诗句,使恒定的法则显得更加简单和明确。一匹来自官驿拥有圆润而令人爱怜有加的俊马,粘滞着峰火台的灰烬,披沥着原野的霜露,飞奔而来,马蹄哒哒,溅起了青石上厚实的苔藓,马嘶声声,凭借着疯狂的召唤想叩动厚重的帷幕,然而它留在了原地,耻辱和罪恶感使它动弹不得。我发现了它,它栩栩如生,有着一只精密时钟完美的内部结构,它也从微闭的双眼中发现了我,我是我们,站在风格化的台阶上,笑容是那样的轻巧灿烂,且有着与它一样齐全而洁白的牙齿,让它显露出来,并非为了骄傲的渲染,而是一种必要的责任比对。

方向处处,目光尤嫌短浅,整座城市被剽窃的情怀博大而虚幻。每一条街道都是没有尽头的长路,它们展示在眼前,却又飘散向天际,那里是供给这座城市营养的丰富支脉,有着无比鲜嫩的青草和明净的星月,欢声笑语像春雷一般掠过湛蓝的天空,成熟的果实来不及收获,有时会比较普遍地腐烂在田间或者悬挂在铁青色的枝头,为过冬担忧的鸟儿盘旋飞向那里,圆溜溜的眼睛悬缀着无名的渴望。这一切城里的人无从所知,他们习惯于看着脚下的路面翻新,盘结成无形的网络,触摸这些网络,他们仿佛一边低吟着忧戚的歌谣,一边打磨着古老的耐心和不懈的努力,每穿越一次这座城市需要置办上千双三接头皮鞋,但转回来不过是如燕的飞逝。形态诡异的桥们腐蚀了天空,破碎和重叠成为人们最焦虑的话题,那些蹀躞的汽车却像被施了符咒般迷乱失控飞驰起来,如果注定它将驶向地狱,谁也不敢保证会无怨无悔地扎进天堂永恒的神秘中,印痕是最科学的检测证据,即使丈量精确到微米,最现代的理论也必须承担尘封已久的蒙羞,温顺敦厚的树风采依旧,和那本厚厚的植物志里描写的惟妙惟肖,稍微差别的是她置身冷嘲热讽的坑穴,又不便表明意愿,仰仗着无穷正义的庇护和关爱,在自以为是地变得镇定自若的同时,终归无法摆脱陷阱的阴谋。人们的行动被柔软的风景阻碍,心间充满了无畏的颤栗和无奈的虔诚,不惜用绸缎的细密装饰粗鄙的下体和烟囱般的鼻孔,我跟随着他们,看着他们的脚尖一点点离开大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根基,我微笑地凝视着他们扭曲的脸和偏平的头颅,趁机将在路边面馆肮脏的饭桌上刮蹭的油腻抹到他们破绽百出的裤角或者朝后高高翘起的屁股上,我引诱老人和宠物交媾,让貌似俊美的女人在尖利的石头上昏昏欲睡,约会的暗号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不知可否,有人在翠竹高大而湿润的花园里对着红玖瑰手淫,剧院的演奏家将乐器放在各自的腿上,凭着优越的指感也无法准确把握音乐的意义。我从不直视商贩们失真而夸张的目光和散落在各处零乱的物品。我喜欢这座城市四处弥漫的全聚德烤鸭的香味和红星二锅头独有的粮食气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在乎别人的批评和指责。

要充分认识这座城市,你应尽可能张大眼睛,扩散思维,捕捉住每一个鲜活的细节,细节是它突如其来的喘息和毫不悭吝的心悸,必将丰富和刷新你被神秘笼罩着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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