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之一:方向》 作者:冯炬明

 
 

 

 

 

作者简介

冯炬明,男,汉族、河南省淇县西岗镇人,19628月生,19838月毕业于河北地质学院,工学学士,现任河南省地质矿产局发展研究中心主任。1992年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学习。先后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芙蓉》、《莽原》、《新生界》等报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指尖上的恍惚》、《路南路北》,中短篇小说集《无雪的童话》和《永远的河》,作品入选多种文集选本,多次获得部、省、市文学奖励。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理事,中国国土资源作协河南分会副主席

 

 

 
 

 

词语之二:刻度

 
 

  

冯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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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西进的火车,让我记忆的千头万绪集中起来。

这条铁路与一个叫儋天佑的人有关。它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雪菲尔德理工学院土木工程系,同年八月回国。为我国铁路工程专家,19051909年主持修建京张铁路,对南口到八达岭一段山高峰险的艰巨工程,因地制宜采用""字形线路以减少工程数量,并利用"竖井施工法"开凿全长1091米的八达岭隧道,提前两年建成了我国自行设计的第一条铁路。他提出各出所学、各尽所知,使国家不受外侮,以自立于地球之上。当火车俨然一条巨蟒游刃有余地穿行于山涧沟壑,把短暂的幽暗甩在身后,一尊高大的铜像突沿着青龙桥狭窄的站台缓缓移至我的眼前,坚贞的气节和不朽的精神如礼花般璀灿,而金属的液脉汹涌。

我拭去眼角感动的湿润,陷入了无可言状的沉默。

秋天使那些嶙峋的岩石裸露,如怪兽般狰狞,山上的枫叶已经变幻了颜色的质地,零零星星印染着青灰的岩石,有如愤世嫉俗的画家将鲜艳的颜料泼洒在了坡坎上,这在我记忆中的太行山似乎是不曾发生过的,在那里,有的只是草木的稀落和衰败,它们丰腴多变的姿态被季节看不见的手统一起来,它们接近了山地的潮湿和寒气,最终被山地收走了。眼前这样热烈而本初的诗意一般的描写,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有点贪婪地凝睇着窗外匆匆而逝的景象,运笔优美的问号不断涌现心头,那些生机盎然的绿是如何消失的,它们去了那里,而这些如血的殷红又源自那里,难道它们的存在仅仅是为了给秋天添加最后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吗?虽然有车窗玻璃的阻隔,很好的阳光仍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亲热之情,我长满茸毛的脸颊有些发烫了。陌生的旅途使我怀揣着某些问题,也许在他人看来无足轻重,却令我欲罢不能,百般思忖。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独特的气质,我无法知道他们的去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们愿意或者必须要抵达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包裹藏匿着莫测的秘密,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的走动也携带着这样的意味。

当我正头顶上那个藏而不露的音箱里传来《喜洋洋》欢快的乐曲时,我也放松下来,有些困惑可能会永远成为死结,是永生都解不开的谜团,想想也就足够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二十年前,这条动脉曾是一条生命线,以《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而家喻户晓。196022日下午,在三门峡水利工地上,反革命分子张德才因肚子咕咕叫,竟然躺在宿舍没出工。于是他被在大会上辩论(即批斗)了,此前多吃馒头和窝头的事也被揭发出来。随后因不积极出工,又被辩论了一次,这次批斗得更厉害,列举的罪状有:他说去死了的几个人那里能吃饱,显然是诬蔑食堂吃不饱,还装病反对大跃进。从此他被整得灰溜溜的,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对被辩论怀恨在心,决计报复批斗他最厉害的领导,但因无法给领导的碗里放药,最后将药放进了大家的锅里,犯下了弥天大罪。投毒事件发生后,一场营救阶级兄弟的生死之战打响了,那列满载着全国人民深情厚意的列车就是特批后畅通无阻地飞驰在这条爱憎分明的铁路上。毒药浓烈的气味早已随风飘逸殆尽,而这条动脉由此而获得的荣誉被一代代传承下去。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有着一个阶级不可分割的情缘,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热情、周到、亲切,那些身穿深蓝制服的服务人员将无产者特有的阶级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完完全全领受到了,长嘴白铁壶内源源不断流出的开水就是这情感的最好诠释,还有具备着涤除功能的拖布,它们让整个车厢里保持了清净。我也是这个阶级的一分子,这也是我从来不曾严肃思考过的一个重大问题,当那个叫冯全旺的狂徒声称自己夜间梦到了江青,迅速被村里的民兵摁倒在地时,我满腔怒火,痛恨他这样一个背驼眼瞎的人竟敢对旗手心生歹意。也仅此而已。如果自我原谅了年幼无知还不足以表明阶级立场,那只能说是我面对政治时有着天生的迟钝和不屑。我的记忆告诉我,确实没有学习过这样一篇课文,或许时代久远之后,如此的事情层出不穷,有过之而无不及,如刘胡兰、刘文学的事迹等等,人们不再将它作为一个标杆或者典型,它发生过,真实地发生过,只有当我们不经意间又触抚到了它敏感的神经,它才又活泛起来。

我的迷惘神情曾多次吸引了那个圆脸庞的姑娘,她像蝴蝶一样翩然飞至我的身旁,笔挺的制服闪动着湖水的光泽,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又是距离得这么近,我有点眼晕了。她询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当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她不甘心似地又与我攀谈起来,她很自信地说自己长年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假如我不是身体不舒服,就一准是有心思。这次我善意地朝着她笑了笑,我这也叫心思吗?我只是无力回避奇特而鲜美的一切,陷入了困窘。当然,我还会遭遇心灵无法感知的新生事物,就像刚刚一闪而过的那片片偌大的水。淇河是一条飘带,她们呢,为何静静地储存在这里,它会长大还是枯缩?我心中的天地始终感应着外在的世界,这与我脑袋里美妙的实质贫乏有关,我不想让她观察到这些,这对于我来讲是最低限度的自我保护。她却不依不饶,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扉,抬起白晳而纹路红润的手指点着窗外的风景,逐一作着详尽的介绍。阳光使得她的小手变得近于晶莹剔透,我内心莫明地涌起一股完美无缺之感。我稍微偏斜一下目光,发现她的脖颈竟也是那样的白晳细腻,宛如开放在湖面的白莲花。我脑子里塞满了话语,然而仿佛在梦中,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在一堵高大的墙体迎面扑来时,她的小手被操纵了一般弹动起来,快看,那里是居庸关,是长城。伴着息息香气吐出的几个字词也蹦跳不止。时间限制了我的目力,我只恍惚觉得那墙垛极雄伟,砌砖极厚重,沟壑的横空出世让我无能判定它的延伸和扩展。一年以后,当我怀着无限崇敬之情登上四通八达的烽火台时,原明白我只不过攫住了它突起的手臂,它伫立在基岩之上,蜿蜒万里,绵绵不绝,与历史的传奇连结一体,而又以不曾遗忘的形象根深蒂固于中华民族的肌肤和灵魂。那样高大的台阶令我的攀登捉襟见肘,我不得不半途歇息一下。依偎着它,抚摸着它精巧的勾线,而它则在我的凝望下飞向天边。因此,我们就这样充满怀念地谈到了彼此最喜爱的风格和战争场景。我告诉她,山上那汹涌的红色是鲜血依托叶片作母体被诡波秘云发酵后的重新组构,它勤于诉说和策略,它们是最实在的虚无和空灵。触摸它就感觉像是在品察古老的铁矛铜簇钢刀。我将自己死水微澜般的情感之窗打开了,这让她十分怅惋,也脆弱了几分。她说人们更愿意把它作为秋天告别的诗笺收藏,因为那叶片的火红会占据寒夜里孤寂的身心。我说,颜色的意义在于它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看到了它的内涵。白和黑是天地轮回,两者的混合将制造出灰暗的影像,它可以包容一切覆盖一切。而红有着柔弱和刚强的极端性格,当这艳丽的红溢满山野时,意味着胜利也可能是一次惨痛的失败。什么时候文字都是轻描淡写的,这些只有那刚刚擦肩而过的长城体验得最深刻最直接。她弯下腰,将脸贴近车窗,高高的鼻子几乎都要被压偏了。她的脸上露出了忸怩和发痒的神情。也许从今天开始,她对自认为熟知无遗的事物会有新的感想,陷入联动之中,陷入错乱之中。但她迷宫般的内心世界将是坚实而艳丽的。

骚动如潮水般再次泛起,通知书上那个被我无数次揣摩的字眼——宣化,转换为目前的现实。站台上学校为方便接送新生特设的条幅飘动已久,那些为躲避行人停放在道旁的墨绿色卡车正整装待发。我和那位热情的服务员来不及很阶级地拥抱和亲吻,就不得不挥手告别了。

一种光芒,仿佛是一种惊人的活力,在这一瞬间都不可遏制地爆发了,那是迷狂的夕阳对肆虐的风沙的藐视和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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