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县之窗》( 作者文集之九)        首页      序言       作者近照      手稿

 
《淇河之歌》---作者: 贾振君

我的天堂

                                                   我的天堂


                                                    贾振君


        蓝蓝的天空,洁白的羊群,奔驰的骏马,还有你姑娘,这是我的家。我爱你,我的家;我爱你,我的天堂。
                                                               ———著名歌唱家腾格尔演唱的歌曲


                                                      (1)


       “千年的媳妇熬成婆”,朱永健终于修得了正果儿。他在县一中副校长的位儿上一干就是八年,大家对他的工作还是认可的,他不仅敬业,而且抓业务相当棒,老实说,面对眼下生源大战的严峻形势,一中的升学率还能直线往上窜,是朱永键苦苦支撑了半壁江山。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领导的目光更明,这不,局长刚找他谈了话,要提拔重用。前一段日子社会上曾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儿:“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看来真是歪理邪说儿,他朱永键向来就没有跑过。朱永键骑着摩托车往家赶,他想早点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家人。不过,他今天骑得比平常慢得多,见了红灯也不再闯了,遇到熟人儿还频频打招呼儿,大概觉得自己快成大干部了,自然要有点儿领导风度,再说了,还是骑得快了危险系数高,今后要懂得珍惜生命。他还留意观察了周围的变化,他觉得空气从来没有如此的新鲜,太阳从来没有这么的圆,光线也没有这般地柔和灿烂,自己呐,说不定就像这一轮崭新的太阳一样,将要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了。
        朱永键到家后,车儿还未扎稳,妻子早已飞跑出来迎接,手里还晃着一个东西,边走边说,老朱,邮递员刚送来的,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妻子高兴得话都说不顺当了。朱永键反反复复看了三遍,这才确信,他说,谢天谢地,看来我朱家的祖坟要冒烟了,这可是几代人的愿望啊!他又说,可惜不是重点。妻子却说,你咋不知足哩,咱村里这几年才考上几个?像咱这样的家庭能出个本科生就不赖了。朱永键说,是啊,是啊,咱不能没足没够,依儿子的成绩能考上己经是超水平发挥了,我这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算掉到肚里了,我还要跟你说……没等朱永键把话讲完,妻子就抢过了他的话头儿,老朱,告诉你个好消息,这几个月俺厂里的效益可好了,工资又涨了一级,照这样下去供俩孩儿上学不作啥难。我这儿也有一喜!朱永键他爹的脚还未跨进门来,大嗓门就传到了屋内。他说,健妞,我和恁妈种的庄稼今年又是好收成,看到年景儿一年比一年好,人老了干劲越发大了,前两天犁春地时,恁妈在前头牵着驴,我在后面扶着犁,俺俩在地里直跑儿,就像回到了年轻时候儿……朱永键说,爹,今儿个高兴,咱爷儿俩喝两盅儿吧。他爹说,中啊,中啊!一家人说干就干,妻子掌勺,朱永键打下手,很快就整出几个小菜,他爹启开一瓶金六福,爷儿俩就对饮起来。爷儿俩喷喷喝喝,品着这醇香的酒,聊着这红火的小日子儿,不知不觉中一瓶儿酒就见底儿了,本来朱永键缠着还要喝,他爹说算了,啥事都要有个限儿,你已经喝多了。我――还能――喝,古人说,人生得意――须尽饮,莫使――金樽――空对月――,朱永键醉得一滩糊涂,一会儿感到自己腾云驾雾的,一会儿又被摔到了凉坷垃地,只觉得头疼的快要崩了。
        起床了,起床了!你做得啥梦,又是哼哼,又是蹬腿。妻子拍着朱永键的屁股吆喝说。什么?朱永键睁开惺忪的睡眼,呼地坐了起来,捏捏仍发疼的脑袋,还不相信刚才是在梦中。妻子说,你快去喂咱妈饭吧,我去把她尿湿的床单儿洗洗。

 

                                                   (2)


       朱永键的母亲偏瘫在床已四年了,朱永键侍侯母亲的本领也日臻熟练,但近来母亲的病有点儿恶化,一顿只能喝小半碗儿稀汤,全靠一勺一勺地喂,若不是凭功夫儿缠,恐怕维持不了这么久。健妞,你下班时给我捎些药来吧,这几天我咳嗽得厉害,敢是肺结核又犯了。朱永键的父亲吃力地说着。朱永键何尝没有看见,这些天儿爹明显地消瘦了,他只道是爹为妈的病操心累的,不曾想爹也犯病了。他说,这礼拜天儿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甭盲目吃药。他爹说,我的病我知道,咱不花那冤枉钱,光检查费就得几百块。朱永键知道拗不过他爹,就不硬劝了。
        朱永键匆匆吃了早饭准备去上班,一边推着车一边对妻子说,给我拿二百块钱,回来时给咱爹买药的。你以为我给你开着银行哩,家里哪有这么多?儿子上高三就是开销大,今儿个要生活费,明儿个交补课费,三天两头儿来家拿钱,俩老的看病买药要花钱,家里水电费、电话费、买煤球儿、买菜、油盐酱醋,哪样儿不需要钱,你在外面随礼又多……妻子絮叨个没完。那也不至于花完,我哪月发了工资不是都如数给了你,还没有到月底,怎么说没就没了,肯定是你胡花了,从下月起这个家儿你不能再当了!朱永键发脾气了。妻子的眼圈儿红了,低头啜泣着。朱永键一下子心软了,为了一件小事,不该对妻子发这么大的火儿,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还不是全靠妻子操持,自她踏进朱家门没有享过一天福,连一件好衣服都舍不得买,自己欠妻子的太多了。想到这儿,朱永键也不急了,只有好言相劝。妻子擦干了泪,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昨天厂里已正式通知我下岗了。朱永键一下儿打了一个激灵。妻子继续说,我正要和你商量,今后这个家该怎样过下去。朱永键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不再言语。昨夜我想了一宿,眼下没啥好法儿,恐怕只有省吃俭用这一条路了,从这个月起,电话要拆,摩托车要停,烟酒要戒。妻子约法三章。朱永键想了想说,好吧,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3)


       一路上,朱永键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想,前一段日子光听说大城市有下岗职工,怎么说来到小县城就来到了,再说了,妻子的厂里有两千多名工人,我家的困难谁不知道?现在讲究实事求是,凡事总得调查清楚吧,如果需要有人下岗,横竖也轮不到自己头上呀,他觉得厂里太不公平了,企业领导的素质就是差,到底还是教育上好啊!他这样想着想着,心思就如脱缰的牲口越溜越远。朱永键大学刚毕业那阵儿,教育行儿的地位还很低,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女同学不在教育上找对象,她们瞄准的目标是机关干部,是公检司法类。而男同学只有去追工人阶级姐妹,就这,也是工人阶级姐妹觉悟高,动了阶级感情拉小资产阶级弟兄一把。为什么这样说呢,拿朱永键作例子,他刚上班时的工资不过一百多元,妻子的工资已达三百多块。小家庭和国家一样,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所以朱永键很自觉地把财政大权交给了妻子,干了几年后,工资好不容易熬到三百多元,不料想妻子的工资又涨到了七百多元,朱永键还是没有发言权。直到近两年,教师的工资才如十七八的小青年,噌噌噌地往上窜了一大截儿,风火轮倒转,妻子的工资不仅没涨,还朝不保夕,而此时妻子早已习惯了在家的领导地位,凡事总还是绝对权威。一次,为了安排家庭大事,朱永健与妻子发生了争执,妻子仍旧盛气凌人,画道儿成河,朱永键对妻子严肃地说,以后说话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妻子害怕了,要给他交权。朱永键不过是和妻子开玩笑,并没有逼宫的意思,由妻子当家他一百个放心。他朱永健可不是个窝囊废,也不是气(妻)管炎,你想想县一中三千多名师生他都管理得井井有条的,还治理不好一个小家,他不过是为了调动妻子的积极性罢了。他又想到了学校的事情,他在学校虽说是副校长,可毕竟也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学校工作千头万绪,很多具体活儿都会落实到他这儿,但他完全能驾驭住局面,不论多么棘手的事情,他总能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具有大将风度,因此有很高的威望。朱永健是一个工作型的人,工作就是他的一切,他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所以现在他感到生活很充实,非常有自信心,有成就感。虽说妻子现在下岗了,只要有我朱永健在,这个家就倒不了,毕竟我是一家之主,毕竟我还是个校长,毕竟我每月还有一千多元的工资,不至于像妻子说得那么严重,想到这儿,朱永健心里塌实了许多。
        朱永健来到学校后,感到空气儿很凝重,要在平常这个时候,学校的广播里校园歌曲唱得正欢,教室里还会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校园里的文化氛围很浓。可今天一片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老师们三人一堆儿、五人一伙儿的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可看到他的到来,都不吭气了,挺神秘的,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朱永健问了几个老师后才知道,学校还真出了大事儿。原来,昨天晚上省电视台《都市写真》栏目报道了大河县一中强迫学生订学习资料一事。

 

                                                  (4)


      这件事立刻在社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些群众义愤填膺,他们说,现在物价飞涨,全县的企业都倒闭了,俺也成了下岗职工,谁家不是过得紧巴巴,你们学校不是今天收这费,就是明天让学生缴那钱,学生来家要钱,大人又不敢不给,恁知道我们多作难。这事儿早就该有人管了,查,狠狠地查,看看校长到底贪污了多少公款。这件事也引起了上层领导的高度重视,他们没有想到,在中央和地方政府三令五申减轻农民负担,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下面仍旧敢顶风违纪,看来不严肃处理难以弘扬新风正气,难以狠杀歪风邪气,也难以对老百姓有个交待呀。于是,有关领导迅速作出批示:严厉查处。
      这期电视节目一连播了三天,朱永健晚上专门收看了《都市写真》,他觉得节目严重失实。其一,订学习资料的动机主要是为了提高教学质量,并不是考虑经济利益。在当今生源竞争日趋激烈,高考形势如此严峻,升学压力这般之大的情况下,学生不多练习是根本不行的,当初在学校领导班儿会上讨论这个问题时,我朱永健作为业务校长是投了赞成票的,并且是力挺派。不错,订学习资料也是有回扣的,现在都兴这一套,但却是公开的,完全用于老师的福利待遇了,这是有帐可查的。其二,订资料完全是学生自愿的,不存在逼迫一说。你两个记者到教学班上偷偷问了几个学生,就随便断言全体学生都订了学习资料,是事实吗,据我朱永健所知,每个班上都有七八个学生没订资料。其三,不存在因逼迫学生购买资料而致使学生退学现象。高中学生中途辍学现象比较普遍,你听了两个家长的只言片语就断章取义,不过是哗众取宠,是为了制造新闻轰动效应的蹩脚手段。根据我朱永健的了解,就连接受你采访的学生家长看了电视报道之后,也大骂什么狗屁记者,胡说八道!完全曲解我的意思,我讲的对学校有利的话他咋不播。朱永健准备跟他们理论理论,甚至不惜对簿公堂。
       县纪委立即组成了工作组,对此事展开了调查。就在朱永健做好思想准备之时,余校长找他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他说,永健啊,局党组刚刚跟我谈了话,要求我们跟调查组要很好得配合,要深刻反省我们工作中的错误,要迅速消除这个事件给我校乃至我县带来的负面影响,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很多东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知道,我县大元公司也曾遭到过一家电视台的曝光,大元公司刚开始不服气,官司一直打到高院,以大元公司是国家大型企业500强的雄厚实力,最后还不是闹了个不了了之的结局,更何况我们是所小学校。永健啊,这个事件我是负有主要责任的,因为我是班长。咱俩是一天进得一中,作搭档已有八年了,在这八年当中,咱兄弟已结成了忘年交,伙计搁得人人称道,主要是你的素质高,时时处处你都维护着我,你做的工作比我多。我今年已经五十八岁,力不从心了,肩上也扛不动东西了,本来我已给局党组打过报告,要求退下来,极力推荐让你主持一中工作的,谁知道偏偏就在这时候出了事儿……余校长说得情真意切,眼眶也潮湿了。朱永健不禁浮想联翩,过去七、八年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5)


       朱永健原来是县一中的教导主任,因参加校长竞选得罪了上级领导,被调到学校后勤上,后来学校又发生食物中毒事件,本来上面有分管后勤的副校长,朱永健却成了替罪羊,被调离一中,贬到深山区石灰沟小学。很多人认为朱永健的政治生命要结束了,不料朱永健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大石头的重压下,不仅没有腐烂掉,而且毅然从旁侧拱出一个嫩芽,茁壮成长,撑起一篷绿荫。在石灰沟小学,朱永健曾彷徨过,沉沦过,但他很快走出来了,他博览群书,潜心治学,一口气写出了十余篇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学术论文,引起了北京高层的注意,业余时间还创作了不少文学作品,朱永健很快耀升为小县教坛上的一颗新星。就在这时,县一中陈校长却因经济问题东窗事发,锒铛入狱。余校长是县教师进修学校的校长,在全县享有很高的威望。因县一中是全县的教育窗口,自然得放一员大将,在县一中领导班子改组中,余校长被派遣到一中,而余校长在教体局却力荐朱永健作他的副手,就这样,朱永健和余校长作为搭档一天进得一中。他俩堪称黄金组合,互补性很强。余校长属粗线条型,就好比盖大楼时只搭框架,朱永健则较细腻,把墙面填充粉刷得天衣无缝。所以县一中的工作经常做得滴水不漏,每每受到上级的表彰。朱永健很感激余校长,不仅对他有知遇之恩,且在相处的岁月中两颗心渐渐靠近了。余校长是一位学识渊博的长者,人品极佳,工作上也很有策略,向来都让朱永健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并不像有的领导玩弄权术,独断专行。生活上还时时处处替自己着想。朱永健跟余校长作搭档的八年确实没少学东西,也是他工作最顺心的八年。看到鞠躬尽瘁一生的两鬓苍苍的余校长,朱永健真不忍心让他即将功成告退时背上罪名,遗憾终生。
        在调查组随后的无数次审讯中,朱永健都一口咬定学习资料是自己一手经管的,与余校长没有任何关系,调查组的工作非常顺利,因此案件很快结案。处理结果也很快揭晓:永远开除朱永健的党籍;撤销其副校长的职务。等候组织安排工作。

 

                                                  (6)


        朱永健就呆在家里等候组织安排。他想,休息几日也好,自己打参加工作以来,从未因私事请过一天假,何不趁机把身体调养一下。人到中年就是负担重啊,父母已年迈,又重病缠身,孩子正处在上学、就业期,自己呢,在工作单位是顶梁柱,哪都需要自己。这时的身体就好比一辆半新不旧的拖拉机,发动机已经老化,早该大修和保养了,可后面拖得货物不减反增,而且一直是上坡路,始终得保持大油门儿运转,发动机不出故障才怪呢。这几年县里的好几个局长都是英年早逝,皆是因工作、心理压力太大,身体长时间超负荷运行造成的。
        妻子下岗后,眼看家里经济上捉襟见肘,就找了一份工作,到街上扫马路去了,每月可挣300块钱。朱永健在家就承包了侍侯母亲、做饭、洗衣服等家务。他感到以前欠父母欠妻子的太多了。生产队刚分责任田那几年,粮食产量一下子上去了,粮食价格也涨了,村里家家户户都买了拖拉机,劳动效率提高了,干活儿就没有从前受罪了。可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穷教师,买不起拖拉机,全队里只有年迈的父母仍旧赶着牛驴耕地、拉庄稼,父亲的腰杆也越来越弯了。每到焦麦炸豆时节,家里缺人手,父母是多么渴望自己能给他帮帮手啊。但每年的这时候,正是自己送毕业班复习高潮之时,那是万万脱不开身的。父亲也理解也无奈。那一年妻子的腿骨折了,需要住院治疗,还得有人陪护。自己这一年刚刚提拔了副校长,学校工作百废待兴,一中的教学质量能不能迅速走出低谷,新一届学校领导班子上任后第一炮能不能打响,全县70万人民在拭目以待,自己丝毫不敢怠慢,所以除了那天晚上妻子作手术,自己竟没能陪妻子一天 ,只有让妹妹代劳……
       朱永健尽量不去想学校工作上的事情,做完家务后,就看看书,或在院子里摆弄摆弄花草。可是时间一久却坐不住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脚步越来越快,犹如一头陷入陷阱的困兽。他想到了毕业班老师不配套,有两个学科力量弱了点儿,需要加强,他想到了教研工作没有布置到底,他想到了后勤安全上有隐患……

 

                                                  (7)


        朱永健到教育局找了汪局长,想了解一下事情的动向,并表达了自己迫切需要工作的想法,他说这件事情拖的时间不短了,一天不结束对自己就是一种煎熬,我快要支撑不住了,组织上不管怎样安排,我都能欣然接受,我并不是非要当领导啊。汪局长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你过去为我县的教育事业做出过贡献,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功是功,过是过,这次一定要深刻反思自己的问题,只有认识到位,才能在今后的工作中加以克服,少走弯路,要相信组织,会恰当给你安排工作的,局党组还要认真研究,再等一等吧。
       朱永健对汪局长的话还是相信的,回想过去的岁月,自己受到的冤屈也不止一次,特别是在石灰沟工作的那段日子,那是他人生中最低谷的时刻,听说汪局长上任之后,在一次会议上专门提到朱永健是个人才,要组织考察一下。可是其他领导有非议,有的说朱永健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不成熟,需要进一步考察,有的说朱永健年龄偏大,恐怕没有提的必要。后来汪局长就发了火,他说人才都是被你们这样反反复复地考察老了!再后来,在县一中的改组中才有了朱永健的脱颖而出,而且小试牛刀就锋利无比,县一中在当年的高考中位次就大幅度上升。
       朱永健又去找了汪局长几趟,可是汪局长总是说得含含糊糊的,敷衍塞责他,朱永健感到事情并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看来自己的事儿要被无休止地拖下去了,这是朱永健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既然等不出什么结果,朱永健也就不找了。那天他去学校里看看,学校已配备了新领导,那里已没有了自己的位置。虽然大家对于他的到来很热情,可他当过领导,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分明是一种敬而远之的目光,个别人还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仿佛在说,看,朱永健犯了严重错误,已被撤职了,今后不用再怕他了。为了不干扰新一届领导班子的工作,朱永健立刻在心底作出了一个决定,今后尽量不要到这里来了。


                                                  (8)


       这天朱永健闲着没事儿,正好母亲的药也吃完了,他就去城里买药了。刚到闹市区,就看到马路边围着一群人,从里面传出熟悉的歌声——有过多少往事,仿佛还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许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祝愿好人都一生平安……朱永健钻进人群才看到,是由四、五个残疾人组成的乐队,年龄最大者有四十多岁,年龄最小者不过十来岁。说是乐队,其实只有一架电子琴和一台功放音响。刚才唱这首歌的是一位侏儒,一颗脑袋比正常人的还大,可惜身材不足一米高,手里拿着话筒,反反复复地唱着这首歌,他面前放着一个大纸箱,纸箱上有四个大字:爱心行动。每当路人往箱里放几个硬币,他就会带着几个师弟一字排开鞠躬致谢,并用话筒大声宣布,刚才的大爷或婶婶捐了两元,祝他们全家幸福,一生平安,万事如意!谢谢!然后又接着唱道: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如今祝愿好人都一生平安……歌声如泣如诉,这首歌朱永健过去听过无数次,但他觉得都没有眼前这位侏儒唱得好,也许是这位残疾人把自己亲身的特殊经历溶进去了,也许是他用自己的一颗破碎的心在吟唱,再加上现场音乐的烘托,把这首歌发挥到了极致,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力和感情共鸣,朱永健竟不自觉地流泪了。人群骚动了,不时的有人上前捐献,而钱币也从硬币涨到了十元、二十元。朱永健过去上班整日穿梭于县城,这等场面没少见过,也知道有些情况带有欺骗性,比如,有人自己购买两样乐器,专门到各地召集几个残疾人,稍作培训,然后四处流浪演出,他们往往抓住了善良人们的慈善心理,把残疾人当成了他们挣钱发财的工具。朱永健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觉得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处境要好于这几个残疾人百倍,他们太可怜了,太孤助无援了,特别是那个侏儒的眼神,露出了少有的凄凉和哀伤,如果不是人生屡屡受挫,亲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是根本伪装不出来的。朱永健一摸衣兜儿,没有零钱,仅有给母亲买药的两张百元钞票,他犹豫了一下,然而终于决然地掏出一张纸币,递到了那位侏儒手上,侏儒这次鞠躬时头快要挨着地面了,嘴里不住地说,谢谢大叔,谢谢大叔!你是一个好人,我们全体演员祝你一生平安,万事如意……

 

                                                 (9)


        一场秋风过后,树叶簌簌落下,天气说凉就凉了。朱永健打小就有一种悲秋情绪,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秋天特别是临了深秋,心里忧郁,气势低沉,不如春天那般万物复苏、催人奋进。 每天早上,朱永健也懒惰了,经常起得很晚,如果不是妻子催促,胡子老长也懒得刮,皮鞋一个星期也不擦一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渐渐地,他还感到身上丧失了什么东西。是自己有病了吗?没有呀,身上哪都好受,每顿饭也没少吃,生理上一切也都正常,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终于找到了,那就是一种威,一种虎气,这是他在多年来的工作生涯中逐渐培养起来的。
       朱永健从不训斥人,说话声音也不高。比如学校大型集会时,面对三千多名师生,有些领导光怕后面的学生听不清楚,故意提高嗓门,几乎是喊的,殊不知,若学生说起话来,讲话人的声音再大,也会被湮没住。朱永健讲话的时候,往往开始声音极低,去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还不时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调整,碰到不注意听讲或交头接耳的师生,他就停住了发言,只用目光一扫视,不怒自威,再不然他还要提问自己讲得内容,吓得说话的人再也不敢了,当然,还得益于他渊博的知识和极好的口才。说到他的口才,还有一个小故事。那是省教研室到大河县搞送课下乡活动,也是省里来得太突然,下面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在省里的名师授课时,上级告诉县里说,课后要进行现场采访,主要是评课和谈感受。本来已安排好了接受采访人员,可能是考虑到人家都是专家学者,媒体级别又高,竟吓得此人临场推脱。大家推来推去,偌大一个县,这么多学校,竟找不到一个接受采访者,最后县教研室刘主任把任务压到朱永健肩上。好个朱永健,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娓娓道来,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博得了专家的好评,也为县里救了场、立了功。在学校开教师会时,朱永健从不点名批评人,声音不高却总能敲到麻骨头儿上。用老师们的话说,朱校长批评人是皮肉不疼骨头疼,他只用眼光一斜视,就吓得不寒而栗。朱永健的虎气可略见一斑。这几个月来,朱永健整日蜗居在家里,很少与人交流,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现在朱永健说话时竟磕磕巴巴了,偶尔还说错了话。


    
                                                 (10)


        妻子几乎成了朱永健最后的精神家园。朱永健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刚结婚那几年两人处在新鲜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几年后,随着妻子头上的光圈儿消失,进入了锅碗瓢勺的平淡日子,渐渐的两个人的毛病就暴露无遗,有时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离不了磨两句嘴儿,特别是朱永健的职务升迁之后,感觉自己的品位高了,就有点儿看不起出身于工人阶级的妻子。由于工作关系围绕在自己身边靓丽的女性多了,甚至有的还主动进攻,虽说朱永健也有心猿意马的时候,但终究能坚守住最后的防线,没有做出对不住妻子的事情。不管怎么说,还是受到不小的冲击,两口儿的感情有点淡薄,不冷不热,不死不活的。自朱永健担任县一中副校长后,朱永健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用在了工作上,用满负荷的工作来填充感情的空虚,生活也很充实,因此他认为妻子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可有可无的了。在学校,工作繁忙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能一个月不回家一次。
        可是现在他竟然觉得一刻也离不开妻子了。晚饭后,他就和妻子一空儿去散散步,说说话,如果哪天妻子没有时间,他一人就懒得去,就是勉强去了也草草收兵,他感到没有啥意思。有一天妻子去扫马路回来的迟了,他竟不自觉地去接妻子了,可是妻子还没有扫完,他就借了一把扫帚帮妻子扫起来,妻子与他开玩笑说,瞧,这恐怕是咱县扫马路的最高官员了。他并没有觉得屈才,只要能跟妻子在一起,朱永健就感到快乐。他与妻子相处的时间越长,听妻子说得道理越多,他对妻子的认识越深。他感到以前太小看妻子了,总认为妻子的文化程度不高,层次低,和她缺少 共同语言。事实上妻子的许多认识很深刻,对人生的态度和见解连他这个大学生和曾经的高中校长都自叹不如。
       妻子下岗后,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垂头丧气,又自谋职业,而今迈步从头越,到鸡场清理鸡粪,到建筑工地打小工,到马路上扫地,用自己瘦削的肩膀扛起赡养父母、供养子女上学的沉重负担。在她的心中,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人屈服,只有自己才会把自己压垮;在她的眼里,最大的幸福就是健康,就是平安,就是夫妻恩爱和家庭和睦,至于官位、荣誉、职称就像庄稼地里的土坷垃一样不稀罕。
        朱永健身体上对妻子的依赖性也越来越强了。他仿佛恢复了青春,富有激情,永不疲倦,就像战场上的勇士,一次次地对阵地发起冲锋;就像田野里农人,用锋利的犁尖精心地耕作着那二亩心爱的土地;又像一个嗜酒者,越喝越能品出那罐陈年老酒的醇香。也只有在这时,朱永健才彻底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身外的一切,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勇猛的海燕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着,快乐地嗥叫着,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匹雄健的骏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恣肆地驰骋着,尽情地嘶鸣着……

 

                                                 (11)


       这几天朱永健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原来他过去的同学和同事们都陆续来看望自己了。刚开始他们以为朱永健在家歇几天事情就很快过去了,不料事情严重到如此地步,所以纷纷鸣不平,也极力安慰他。朱永健很感激他们,危难时刻见真情,在自己踌躇满志之时,他们都躲着自己,一点麻烦也未给他找过,就是偶尔谁找一次,也被自己无情的挡了回去。记得那年中招,一个老同学的孩子离分数线差10分,如果他说一句话,可能就省下了两千元,为了不破定下的规矩,他就是不肯吐口,最终那个学生因家庭困难没能上成,又回去复习了。如今自己有难了,他们从不计较,问长问短。他们说永健要保重身体,有时间了四处转转,同志们都很想念你,放宽心,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相信领导也会公正对待你的,我们期待你早日上班,咱一中离不开你,盼望你重整旗鼓。
          朱永健倒是因为这件事成了知名人物,三里五村的乡亲们都知道了他,每到一处,不论以前认识不认识都会热情地和他打声招呼。最让他感动的是本村的那些老少爷儿们。那一天,朱永健在村里散步,几位大爷拦住了他。他们说,健妞,俺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善人,是个好人,俺也听说了,这件事不怨你,全村的人都很气愤,只要你发一句话,俺负责集合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开几拖拉机人到县政府去,找县长说理,再不行往北京去,总有说理的地方,他妈的多少贪官昏官你不处理,逮不住大儿官捉衙役,要是老包在世,早把你们都铡死完了,没有一个好球种,俺就是种地的,闹它个天翻地覆,看他能把俺怎样。健妞,乡亲们都知道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政府不用你了,不怕,你回来吧,我们拥护你当村长,照样有你发挥的地方,真是他妈的卸磨杀驴,无情无义……人越聚越多,乡亲们越说越气,也越来越离谱。朱永健赶快截住话头儿,不让他们再说下去,他说,老少爷们儿的好意我领了,但咱不能这么做,大家要相信党和政府,会公正对待每个人的,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会还我一个清白的,至于还让不让我当啥无所谓,这些年累得我不轻,我也早看淡了。


    
                                                 (12)


        朱永健母亲的病加重了,发烧不止,输了几天液也不见效,朱永健知道母亲的日子不多了,马上告诉姊妹几个都不要远离。可是这天母亲出奇的清醒 ,虽然她已不能说话,但她用眼睛环视了一下在场所有的人,然后把目光停留在 朱永健脸上,又抓住朱永健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朱永健知道母亲是想告诉他那里面难受,因为医生已跟他说了,母亲的病情已经转化,肺功能已衰竭。朱永健对母亲说,娘,你放心吧,你的病会好的,你也不用操我们的心,我们都已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朱永健说到这儿已是泪流满面,在场的人无不失声痛哭,朱永健平生对母亲就说了这么一次谎话,他知道这句安慰的话此刻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次日的早晨母亲就走了,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
        朱永健料理了母亲的后事以后,心里干净了不少,他沉思了许久,自工作发生变故以来将近一年了,在这一段时间里思想经过了反复斗争,各种利害关系也都想清楚了,该等待的东西也等了,他已做到了仁至义尽,他对生他养他的故乡,对这片曾经深情的土地已没有什么留恋的了,现在母亲也已去世,他已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决定趁自己还不算老到外边放手一搏,闯一闯。他把自己的基本情况和工作业绩制成了精美的卡片,去推介和应聘。
      事情 很快有了回应, 最终有两个单位比较理想,其中一家是本县的永盛公司,给他任命一个部门经理,年薪10万元。另一个是一所私立学校,处在省城的开发区,学校的实力雄厚,知名度较高,给他年薪8万元,让他担任业务校长。据说是因为朱永健既有理论水平,又有实践经验,曾经是高考战场上的老对手。朱永健对后者动了心,毕竟是自己的老业务,轻车熟路,再说了,他就是不服气,他要在战场上跟自己家乡的对手好好耍一耍,要让他们输得口服心服,要让那些小芝麻官知道他的厉害,战斗才刚刚开始。
       就在他准备动身之际,他接到一个电话,而这个电话改变了他的行动  。电话是主管教育的王县长打来的,他说,我是以个人的名义给你讲的,不代表组织,听说你要走,我感到很可惜,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人才,现在虽说你受了委屈,但我相信只是暂时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还有机会,你怎么能忍心以家乡为敌呢?毕竟是自己的故乡,亲不亲,家乡人……最后一句还真敲到了朱永健的麻骨头上。

 

 

                                                            2007年12月16日   夜里10:19:37秒  
                                                                                   于朝歌凤凰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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