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疙  瘩

  

 

解  疙  瘩

 

今年春节,河南新村,开天辟地头一回唱大戏。正月初二起戏,村内跟赶会一样热闹。看戏的人群,把不大的新村填的结结实实。大队把戏台搭在十字街上。化妆室安在大田家刚盖起的五间楼房里,先别说戏唱的孬好,光看这座房子就够人景气了。

三尺高的台阶,里外硬的砖墙,一色的小青瓦瓦顶,屋脊挑了个凤凰展翅龙抬头,上面安安静静伏着一对太平鸽,前檐两个词头上,一头是鸟语,一头是花香;正当门匾池上水泥雕刻、红漆印出“大田生金”四个大字,窗户门上还贴着“窗大望四海,门高展翅飞”的横批。听唱的人都说:“老百姓能住这样的房,大田家也发成这个样,开天辟地头一回。”

说大田,大田也真够意思,头场戏的锣鼓一响,他就点响了自买的千头火鞭。里场外场走了三个圈,台下乡亲一片拍手叫好。

戏一开,他跑回家去,和他老婆用盛四桶水的大锅一晌熬了两锅绿豆米汤,抬到街上吆喝着:“不要钱,不收费,不买牌,不排队,唱戏的,听唱的,做小买卖、过路的,谁喝有谁。”他一边给人盛汤,一边还说:“小村人家,小意思!”傍晚住戏,大田又把戏台底下十几个卖花生、块糖、刀枪玩物的生意人都叫到家,热馍热饭尽肚量。大田说“门口唱大戏,谁能不待客。别管了,三天饭照样,到时候往咱这儿来,谁吃饭我也不叫您拿钱,咱这是小村人家,小意思!”

人多信儿长,消息当天传到了河北村四爷耳朵眼里,他阁摸了一夜:“傻大田又装啥傻哩!三天好时光,过的烧起来了”。嘴是这样说,心里想见一见。初三一早,他穿上皮袄,兴冲冲地对老伴说:“我今个到大田家去去。”走到河边,刚要上共产主义大桥,猛地站住了,他想:“断亲已二十年了,如今小辈没叫,自己先到,这算个啥哩……再说当初咒都赌得血淋淋的,年老犯咒罪不轻啊……”。

四爷正在犯犹豫,叮铃铃……大桥上飞来两辆自行车,车来到四爷跟前。下来两个二十岁的一男一女,上前拉住四爷说道:“回去四爷,俺来给你拜年了。”四爷定神仔细一看,这不是大田家福根、香枝吗!就说:“您这么一叫四爷,把我叫过来了。回去就回去,这长时候的事了,反正得好好喷喷,顷刻一块朝您那去。”

今年四十多岁的大田和四爷原住一个村,五九年全省在这里直通通地冲了条共产主义河,大田十几户就迁居到河南新村了。说是“新村”,不过还是自己住着自己用土堆的泥棚。这条河好犯洪水,新村正是分洪区。夏秋水汪汪,冬春白茫茫。当地人都不愿提这个“河”字。河南新村就叫成“难新村”了。

 大田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憨厚心直,不吃昧心食,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大田十几岁死去了爹娘,剩他光棍一条,秋一顿,夏一顿,吃饭没个饱。衣裳鞋袜靠出嫁的姐姐做,后来,用大田自己的话说:“过过‘低标准’,亲戚都叫我断完了。那时俺姐来家烧纸。我连顿饭都管不起,从大伙上打几碗照影汤,我又是有名的大肚汉。真是‘贼来不怕客来难,两口人分家都不稀罕’。和俺姐都断亲了好几年”。

叫种借地兴开小片荒时,大田的运气转了过来。他挥开镢头甩开了膀,开出了好几亩河滩荒。一场春雨过后,趁好墒种上了高粱,栽上了红薯。那两年风调雨顺,河没发洪水,大田没少弄东西。屋里有了粮食囤,院里打了红薯窖,粗馍淡饭,总算能填饱肚子了。人人都说:“大田脊梁溜光了!”

 有吃有穿是时光。就在这时,四爷把河北村一个叫芒妞的姑娘给大田说成了亲。芒妞说:“不要箱,不要柜,只要有吃有穿不受罪……”从此大田芒妞成了家。典礼时四爷嘱咐说:“好好过时光,咱可算亲上加亲!”

 大田能忍能受,力大无穷,芒妞手勤脚快,能俭会省。两口还真绞到一块了。冬春天闲时候,一根扁担两只筐给供销社收破烂。虽说肩上多添了几片茧,脚下多磨了几层皮,手中却见到了一些收入。芒妞在家养鸡喂兔、纺花织布。好饭尽大田吃,好衣尽大田穿,把大田打扮得也真象个人。第二年春天,媳妇一胎生了两个娃娃,一男一女,两口高兴地给儿子起名叫福根,闺女起名香枝。夏天,晚饭后,月亮地下歇凉,一人抱一个娃,望着一院茂盛的小树,大田高兴地对芒妞说:“照这样再过几年,我保险叫你住上新瓦房,二十年后,我当公公你当婆,瞧瞧得法不得法!”

 芒妞把嘴一咧,“甭吹!”

 大田的家刚有个样,社会上冒出了一场“史无前例”,批过来,斗过去。把人弄的摸不清东南西北,分不出青红皂白。年年嘴上喊学这,学那儿,建新村,其实连座猪圈都建不起。任凭大田、芒妞两口怎样拼命地卖力,为革命种田,一个劳动日三角钱的工资,咋也顾不住几口人的时光,就为他家喂几只羊,公社开会点名,要堵他资本主义的路;养几只鸡,大队批他挖社会主义墙脚。院里正长着的树被刨掉了……大田盼了一年又一年,年年是少吃没穿多作难!大田的肚上又暴起了青筋。

 这年正月初二,全家去丈母娘家串亲戚,一个比一个穿的孬。大田本来肚里憋的气就够受了,再加上老婆嘟噜,孩们埋怨,他就穷急横生,说着说着半路上两口就打了起来。芒妞跑到四爷家,守着四爷边哭边数念:“我是没法跟他过了,成天吃没吃,花没花,这算啥时光,你给我说的好婆家,我非跟他离婚不中!”

 大田领着两个孩子撵了来,站在四爷门口哭丧着脸说:“离就离吧,我也不连累你,有好地方你就去,反正这‘穷’字我也去不掉!”

 四爷是个好说嘴,爱讲究的人,年关正请神敬主哩,他家却赶来了哭闹鬼,丧门星,觉得太不吉利,一怒之下连皮带骨一杆扑拉说:“我给您说个媒算造罪了,往后别往我家来,我要再登您家的门,再管您家的事,除非您门前有戏挂‘请’字!”就这样亲上加的亲也断了。

 人穷亲朋断,家穷丑闻多。从此,大田的名字前边又加上了一个“穷”字,芒妞的名字前边又加上了一个“傻”字。穷大田,傻芒妞,任随人叫,精人们还给大田编出许多笑话,像大田的嘴——加重;大田的裤——三用;大田的床——砖凳;大田的时光——硬挺……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天还是说今天吧。

 福根和香枝给四爷拜了年,吃了饭,香枝和四奶奶坐在炕边喷起了家常。福根顺手拿起桌上的《河南农民报》看了起来,四奶奶摸着香枝的的卡外罩说:“这衣裳光叫人家做,就得两元钱。”香枝朝四奶奶笑着说:“四奶奶,你猜这是谁做的?这是我自己学卡哒的呀!俺娘说自己的机,学吧,学会了自己做,孬好不埋怨别人。”四爷看了看福根说:“这是借谁家的车,路上可慢点。”福根说:“这是咱自己的车,俺爹都快学会了,见天叫我教他学。俺娘天天说他几十的人了和小孩一样,爹说那你咋还学蹬缝纫机呢!今儿个,爹叫俺来请你去俺村听唱哩!还是县剧团,今天演《柳河湾》,你一定得去。我还得去别处请客哩!”说罢二人告别出门,香枝赶忙凑到四爷耳边小声说:“俺嫂头次去俺家,叫你去陪客。”

 四爷越听越高兴,双手一拍大腿:“中!你先走,我马上到!”走上共产主义大桥一看,开天辟地头一回,觉得前边真是个“河南新村”呢!

 四爷一进村,正碰上村口张望的芒妞,芒妞一把挽着四爷的胳膊:“四爷,我当您就真的不来俺家了呢!那时都怨我,若您生气了!”四爷说:“咋能怨你哩!”芒妞嘴一撅:“也怨大田!”四爷说:“也不怨大田!”芒妞说:“别管怨他,别管怨我,俺今天就是把您请来给您认错,解疙瘩哩!”连说带笑迎进了门。大田一见四爷,更是亲热一番。

 四爷看着大田的五间楼房,玻璃门窗,水泥铺地,石灰粉墙,外看美观,内瞧亮堂,嘴里没说,心里赞扬。新政策真把人领上幸福道了。他连忙把大田、芒妞叫到里间屋,从怀里摸出一打人民币:“真是,盖房也不吭吭声,你四爷当真一点用都没有了,给!这是我看林业的夜班补助,一百块钱。”

 芒妞一听,忙按住四爷的手说:“这钱留你保养身体吧,这二年,俺的运气又算转过来了,队上实行包干责任田,家家都有超产,今年俺家包的十几亩苗,光超产粮就一千多斤,领棉花奖金四百多元,每个劳动日一元三角,俺分八百多块。冬至卖羊,腊八卖猪,这房是队里包盖的,除交盖房工钱,除过年,一点窟窿也没塌!”芒妞越说越高兴,句句是真情。她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说:“俺支书、队长,年根儿来家问俺有啥困难没有。我一声:‘没有!’都把他们说笑了。说媒定亲的找来,我一个‘甭慌!’就打发他们走了。”

 芒妞这段话说的四爷连插嘴都插不上,只好连声说:“不赖,不赖!从前的大地主也比不上你今天的时光。”

芒妞说:“咱和地主可不一样,他们是靠剥削人发家,可咱是靠劳动致富啊!”说得都笑了起来。

 大田又挤到四爷跟前说:现实这农村政策可别再变了!”

 四爷连说:“不变!不变!中央指示,合民心,顺民意,收音机里讲,报上登,这不,你看看这张照片《穷变富,幸福路,河南新村迈大步》。新村也上报了。”

大田拿着照片看了又看,喜的嘴都合不住了!

芒妞给大田使了个眼色,对四爷说:“你瞧俺俩是四十多的人了,都没办过啥大事,咱福根的事,你还得……”

 四爷说:“说了,今天往这儿来,心里开天辟地头一回真高兴,您的事和我的事还不一样,不过要说福根的亲事,还是叫他自己找吧,如今时兴自搞对象!”芒妞说:“那你也得见见人,帮我拿拿主意。”

话音未落,两辆自行车进了家,前边是香枝叫来的姑姑盼田,后边是福根领来的未婚妻小芹,大喜事聚到一块了。大田、芒妞连接代让迎进了门,自然是一番热情招待。

 中午饭后,大田又挑起米汤到大街上喊起来:“小村人家,小意思!”

 今天谁要喝他的米汤谁会知道,里边还加了上红糖呢!

 

 

                                                  原载《河南农民报》 一九八二年六月三十日  

 

 

 

 

《摇篮》作者:周在楼   版权归作者所有  转用时请注明出处   作者电话:13839206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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