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腊月十九的新娘
世上历来事情人们总有一番议论。有人说天下无公平之事；有人却说天下事事公平。今讲段《腊月十九的新娘》，不免大家品评。
故事发生在大动乱的文化革命期间。
在豫北一个小村庄的西头，住有一个叫侯二婆的寡妇，带着四个小妞过生活，吃穿住用经常捞用人。侯家亲门近自不算少，可都不愿招惹她。一来侯二婆是个一分钱都看在眼里的吝惜鬼，二来还有不清正的坏名声，人们送她个外号叫“半瓶醋”。
侯二婆，嘴片薄，倒灌屁股眼皮活。处世颇有一套录人法。她看没人近她，便在孤儿寡母的黄小牛身上打主意。
黄小牛，住村正中，十八九岁，精灵而不失庄稼人的厚诚。爹去世早，从小跟娘度时光。俗话说家贫出孝子，小牛初中毕业，几年来在家敬母亲，出门帮乡邻，干啥都有个四六势。侯二婆找他帮忙，当然也是蓖子上抓窝——手到擒来。他垒鸡窝、盘锅灶、修厕所、挖水道，干的样样踏实。侯二婆看这头小牛使着好使，用着好用，心眼一动主意便上心头：“成不成，我先给他上条绳，叫不叫，你先给我拉拉套。”
这天晚上，侯二婆提着盒点心，领着十七岁的大女儿小仙，找上小牛家，小牛妈急忙起身相迎。侯二婆并不谦让，一屁股坐在床边，启动开她那薄嘴片，嫂子长、嫂子短地呱嗒起来。一口一个小牛手头巧，一句一声小牛心底好。一阵呱嗒之后，侯二婆拉着小牛妈进了里屋神秘地说：“我跟你商量个事，不知你……”小牛妈说：“啥事你说”。侯二婆就把想好的一番话拿了出来，说：“你要不嫌俺小仙丑，今个我就是给你送媳妇来啦！叫她听你说，受你管，做啥只用你嘴动弹，我的闺女我当家，说啥算啥不变卦，往后我要把亲昧，你往我脸上吐唾沫！”
小牛妈一见侯二婆又提亲、又赌咒，暗暗思忖：“她娘俩有眼力，挑俺小牛做女婿，人家不嫌咱家穷，咱还有啥不愿意？”她又高兴、又感激，满口答应：“中中中，我把小牛交给你。”
侯二婆一见小牛妈答应下来，忙对小仙说：“往后咱就成一家，还不过来叫个妈”，小仙果然顺从地叫了声妈。
亲事定下，小牛妈高兴地合不上眼，她想着：“明天我就给她家纺花、织布、捻麻绳、打笼芙……”小牛肚里却扯了块皮，他左思右想终于没出口，闷沉沉上床睡去……飘飘然一位姑娘笑嘻嘻地捧着一束“凤仙”朝他走来，小牛心花怒放，连忙起身相迎，姑娘变成一只金凤凰落在小牛床上，美丽的羽毛、明亮的眼睛，口里叼着颗宝珠，向小牛点点头，宝珠吐在小牛手中，小牛喜出往外，醒来却是一梦。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头，努力忘掉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到的欢快。冷静思索了思索，自言自语叹道：“想我这穷寒家舍，岂是栖凤之窝？我要与她般配真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他狠狠心又把这说不出的苦闷埋在心底深处：“唉，既然妈已应下小仙之事，就让它成为事实吧！”
从此，黄小牛母子便成了侯二婆的女婿——长工，亲家——佣人，这不在话下。
五年过去，小牛和小仙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小牛妈几年来牙齿上刮下的那点东西总算没白费，儿子套也没白拉，好歹了结亲事，总算对得起他早死的爹了。他给儿子合计着：“买一柜一橱，再把自己睡的大床腾一腾，受苦受累总有个盼头啦！按晚婚也都够年龄了。”
谁知喜事未到祸先来。黄小牛和侯小仙的事，早被当上造反头头的张大象看在眼里。
张大象住村东头，开初，他讥刺黄小牛讨了个“小狐仙”，可女大十八变，近来小仙也真长出点姿色。张大象虽是司令，东冲西撞，村上却没几人说他好，给他提亲的不多，出坏的不少，平头正脸的姑娘谁也不愿嫁给他，二十八九了还没讨上个老婆，再加上武斗时头上留下道大疤瘌，人们有的喊他“光杆司令”，有的叫他“疤瘌头”。
张大象看着就要与小仙成亲的黄小牛眼红了，长鼻子伸了过来，他想：“我张大象哪点不比你黄小牛？论权？论势？我是大司令，你是没爹儿。哼，小仙这便宜该我占！”他通过种种渠道，软欺硬吓，勾结串通了半瓶醋侯二婆，逼着小仙与小牛退亲。小仙虽过二十，却是有人没心的没星称。尽管以前还骂过张大象不是东西，但事到临头没主张，胡七马八依了娘。
小牛妈一听侯家退亲，气不打一处来，找到侯家，指着侯二婆的鼻子说：“闺女是你许的，媒人是你当的，拿着闺女骗女婿，你到底算种啥东西？”
侯二婆真是眼皮活，早不是许亲那阵了，她又装巫婆又装鬼，又拍屁股又鼓肚：“那怨谁，我拿闺女等您五年，你捅不开个后门结婚，我说不结婚叫他俩去一块过吧，您又不，你算啥东西？有点啥本事？”
“俺没本事你咋不捡有本事的找？”
“那，你瞧。”侯二婆可得意了：“还是不出村，张大象，不比您黄小牛强？人家说了，年龄不够开后门，用啥东西说一句，腊月十九就典礼，大睁俩眼气死你！”
小牛妈一听简直气疯了：“你屎克螂爬象身光扒大，一个闺女许两家，腊月十九俺也娶，鸡蛋要跟你石头碰！”
侯二婆一听傻眼了：“到时候两家都来娶亲我可咋办呀！”她倒过屁股一转，就去找张大象：“哎呀女婿呀，可不得了啦，黄小牛家说啦，你娶他也娶……”
张大象鼻子一曲说：“真他娘哈蟆蝌蚪撵鸭子——赶死找哩，你等着瞧吧”！
没过三天，小牛脖子上挂着“破坏婚姻犯”的牌子被推上台，主持者张大象，控诉者侯二婆，批斗之后连游三道街。
小牛游街回家，天色黑沉，他黑模糊躺在床上，脑子里轰轰叫，一眨眼一个披头散发的侯二婆，一眨眼一个狐头狐脑的侯小仙，一阵阴风又扑来一个张大象……他厌烦、苦恼、愤怒，一忽儿好似掉进冰洞，一忽儿又象驾云上天……
忽然窗纸一阵沙沙响，一个闪亮一件东西飞进窗来，落在窗前的小桌上。小牛觉得奇怪，点灯一看，原是封开口信，小牛自言自语：“此时就是赠我天书，又怎能解我胸中不平啊！”他无精打采打开书信念到：“劝君莫悲伤，好人好下场，暂遇不平事，公平当报赏”。啊！好熟悉的笔迹呀！他又往下念道：“舍身扶正义，巧计对霸强，腊月十九日，我来做新娘”。下面还有不少言语和写信人姓名。
小牛看过书信，如吃灵丹妙药，顿觉心明眼亮，真是黑暗中送来光明，寒冷中送来温暖，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从此，小牛妈不知是气疯了，还是想媳妇想迷了，一口咬定，逢人就说：“腊月十九儿典礼，大象娶亲俺也娶”。这种气茬上的话是真是假倒成了个谜，谁也猜不准，都盼腊月十九看个明白。
盼十九，十九就到。
张大象家，一大早挂在高杆上的大喇叭哇哇叫，帆布棚遮着的大伙房里直冒烟，一群乌鸦时而哇哇在头顶凑着热闹，真是大娶大办。
黄小牛家院子干干净净，桌椅整整齐齐，随着阵阵清风，送出香味扑鼻，一群喜鹊在当院枣树上蹦来蹦去，点头报喜，也真有娶亲的样子。
这时前后街坊、左右邻居，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瞧吧，两家闹好啦！”
九点时分，三声炮响，张大象娶亲的队伍出发了。四个炮手，八面彩旗，跑红的、挂彩的，为防小牛捣乱，还专门安了几个护卫，张大象在护卫中间威风凛凛，最后边的“娶女客”是张大象的妹妹金凤。她虽与张大象一母同胞，却与张大象分明二般。这本来就端端庄庄的姑娘，今天更显的稳重，只见她头上青丝冒秀气，面上凤眼深无底，胸前红花绿叶配，一辆凤凰跨下骑。众人看见无不称赞：“这闺女讨人喜爱，比新娘更强十分”。今天她是奉哥哥之命执行着看护新娘、对付小牛的双重任务。
张大象娶亲路过小牛家门口，看小牛家毫无动静，鼻子一曲轻蔑地哼道：“神经蛋，娶老婆可不是叫你趁窝下蛋哩，人家骑马你挠屁股，还和我同日抢亲哩，量你也不过说说大话”。他对身后妹妹说：“注意”，金凤往小牛家看了一眼轻轻应道：“明白”。
不多一会张大象娶亲回来，炮声连天，乐队齐鸣，前领后送，挤挤拥拥。路经小牛门口，小牛家正贴大红双喜，一幅对联写的巧奇，上联：苦中乐，乐中苦，苦苦乐乐；下联：公不公，平不平，公公平平；横批：巧娶巧嫁。
张大象只听有人念着巧娶巧嫁，轻蔑说道：“老子今天就瞧你娶谁，瞧谁嫁你”，对金凤使个眼色，嘴一歪：“注意”。金凤应道：“明白”，他又朝炮手们瞪了两眼，炮手不敢怠慢，咚咚咚就是三炮，还有人高喊：“张家抬亲的过去了！”侯二婆得意洋洋地跟在后边，毫不知耻地听着奉耳话，不时轻蔑地望一眼小牛家。
就在这三声炮响之时，迎护新娘的金凤把车闸一刹，金凤便停在路边，众人轰着小仙蜂拥而过。金凤又把车把一磨，直飞进小牛家。随即，小牛家的鞭炮刮风般地响了起来，扩音器播出了乔老爷上轿的曲子。
轰，看热闹的人群潮水般地翻了回来，把小牛家围的水泄不通。人们都看清了和小牛并站站在天地桌前的新娘就是张大象的妹妹张金凤，小牛妈把金凤搂在怀里梳着头上的节节草，幸福的眼泪流了出来，小牛把香烟喜糖捧到众人面前，大伙都为他母子道喜。
原来，金凤和小牛小时青梅竹马，上学同窗共读，回家一起劳动，互有爱慕之情，小牛虽家境贫寒，金凤却爱他人品正直，象他俩情投意合，本该结为百年之好，只因小牛自觉不能般配，有意疏远，双方一直保持着“同志式”关系。小牛和小仙订亲，金凤多方资助，谁知哥哥不听金凤苦劝，执意破坏小牛婚姻，眼睁睁小牛身落无底深渊，金凤面对不平，以身相助，订下巧娶巧嫁之计，成全小牛之美，痛击人间邪恶。
蒙在鼓里的人们一下子解开了这个谜。老人们点头赞叹：“天照应，公平、公平”。年青人拍手叫好：“好金凤，英雄、英雄”。孩子们起哄的呼喊起顺口溜：“侯二婆，侯小仙，坑人骗人黑心肝，张大象，鼻子长，仗势娶妻赔新娘，张金凤，黄小牛，巧娶巧嫁美名留”。
刚才还得意忘形的侯二婆象挨了钢钗的乌龟，头缩进壳下，再也伸不出来了。
张大象刚进家门，忽听报道妹妹做了小牛的新娘，顿觉霹雳炸顶，栽倒在地，他挣扎着哭喊狂叫：“拿花糕换了个菜馍”。
侯小仙呆若木鸡，心中说不出苦辣酸甜……
1983年3月18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