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很小，我本来应该说“这个故事很短”，这样才符合语法规则和语言习惯，但我不想这么说。我喜欢“小”字，因为我是个小人物，小得压根就谈不上是什么人物。我故事里面的人物也都是小人物，小得压根就谈不上是什么人物。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是不怎么容易打动人的，哪怕它真实得像针扎一样让我们疼痛而清醒。
女孩八岁，上二年级。有一个很多孩子都有的恶习：越是周末可以睡懒觉越醒得早，越是该上学的日子越醒不了。这不，窗外天色还阴阴的，她就醒了。她大声的问妈妈是不是可以起床了，妈妈说才六点半你慌啥，她说我要给奶奶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今天要回家，妈妈说呆会再打吧，奶奶一定还睡着。
于是，女孩躺在被窝里唱了一支歌，又唱了一支歌。她真的很快乐。妈妈说你要不想睡就起来写作业吧，别吵得大家都睡不成。女孩说我昨晚就把作业都写完了，就等着回奶奶家了。
女孩索性披上衣服跑到父母的房间，钻进爸爸的被窝。她说爸爸快起床吧，要是赶不上汽车可咋办呢。爸爸说现在回奶奶家的汽车可多了，一上午有十多辆呢。女孩说我就想早点回到奶奶家嘛。爸爸说咱们老家新修了一条柏油路，又宽又平，汽车跑起来可快了。
女孩进入了遐想之中。她太想回奶奶家了，那里有很多她感兴趣的事物，仅仅是猪圈里的那头猪，她就可以对着它说半天的话，何况，还可以跟着小伙伴去爬山，去钻山洞。奶奶是那么娇惯她，吃饭的时候，会把她碗里不喜欢吃的菜，拣得干干净净……
爸爸问妈妈：你回不回？
妈妈说：不回，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爸爸说：不就是小县城里的小百姓嘛，老看不起俺乡下人。
妈妈说：我没那意思，自卑的人自尊心才最脆弱。
爸爸说：新修的柏油路啊，去体验一下吧，肯定不会再把你蹾得哭爹叫娘了。
妈妈说：我那时候不是怀着孩子嘛，谁不怕蹾，我吐得那个惨样，你又不是没看见。
爸爸说：还好意思说，一回到俺家，就摆出一副城里媳妇的娇贵样，“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爸爸学妈妈说话，把女孩逗乐了。
八点半，女孩和爸爸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半个多小时以后，女孩看见了那条让爸爸引以为荣的乡村公路。它匍匐在田野之中，黑黑亮亮的，很有生气。只是没有爸爸说得那么宽畅，倒像一条长蛇，蜿蜒起伏在山脚下。
冬天的田野没有声音和颜色，天也是雾蒙蒙的。但女孩的心里一直充满了阳光。她有一个连爸妈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兜里装着一袋护手霜，那是准备送给奶奶的圣诞礼物。奶奶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圣诞节，但她一定会为这个意外的礼物惊喜不已。
看见了，看见了，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在冬天里总显出几分萧索，几分沧桑，温情脉脉的看着每一个回家的孩子。
车停了。爸爸忙着从行李架上拿东西，女孩迫不及待的跑下了车，她蹦蹦跳跳地跑向车尾的方向，她蹦蹦跳跳地穿过车尾，她蹦蹦跳跳地想穿过另一小半马路……
如果我上面的这段文字可以像电影镜头一样回放，我愿意把它回放一万次，千万次，无穷次，以延长女孩生与死的距离。
像一只恶手捻碎一片花瓣一样的，一辆疾驰的三轮车碾碎了一个含苞的生命。谁又能知道，在这个故事的开始，女孩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记时。
女孩远去的身后，是亲人无尽的悲伤和一场恶仗一样的诉讼。
我知道，这个故事既不美丽也不动人。但是，如果你为女孩默哀三秒钟，三秒种即可，你将体会到复杂而深刻的人生况味。在这个世界上，欢喜与悲伤，生与死，文明与野蛮——它们像孪生兄弟一样如影随形。所以，每一个幸福时刻的来临，我们都要把它当成一辈子来珍惜来享用来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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