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辉月华
“我明天上午就到深圳打工去了，等我回来一定去看你。很想念你，只可惜身不由己。”
我蜷在沙发上，把心放松到说不出的大，盘算着明天怎么享受暑假的第一天清凉时光时，收到了霜月的短信。一阵怜惜涌上心头，我心情沉重而急切的回复她：
“不是有周平支助小妹吗？跑那么远出去，你是不是贪得无厌了？是把工作辞了，还是趁暑假出去打工啊？”
霜月没有回复我，没有理会我的疑惑和质问。我不知道是她吝惜一角钱的信息费，还是心情不好懒得搭理。
霜月是我以前的同事。大学毕业后到我们学校实习，后来留下来做代课教师。所谓代课教师就是没有名分不在编制的教师，他们跟正式老师一样上课一样遵守校规校纪，但是工资却微薄得可怜，每月150元，恐怕只勉强解决吃饭问题。
但是霜月并没有因为报酬多少在工作上偷一分工减一分料，她把青春的热情和理想完全倾注在工作上。她邀请我一起听遍了学校几乎所有语文老师的课，她坚持不懈的写教学日志，在我不懂电脑的时候，她经常边出门边潇洒的甩给我一句话：“我去电教室打点东西。”跟其他老师一起批阅试卷，她总是一边批改一边快速的在小本本上记些什么。我很敬佩她专注而忘我的敬业精神，毫无疑问，她是要把教师当作毕生的事业来追求的，所以才那么执著。 她的确做得很棒，每次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
不过，这并没有给她几分自信，或许因为自己在学校的身份原因，霜月总是过分的敏感，因而老有很受伤的感觉。比如在一次期末考之前，同级的几位老师一起给学生印了一套练习题，单单把我班和她班落下了。她觉得受了莫大的欺侮和委屈，抱怨不已，并且终于和我商定也弄一套题给学生做，一副毫不示弱的气概。再比如有人好心劝她到私立学校去应聘，待遇比这里丰厚得多，她就觉得人家是看不起她奚落她。我开导她并且十分不解的问她家里那么困难为什么不可以选择挣钱多多的私立学校呢？她一脸无奈的说：“我妈不支持我去，你想想，她好不容易供了我个大学生，就是为了将来吃国家财政，混个铁饭碗，到私立学校去有什么前途和保障呢？”我不由暗笑她和她母亲的迂，劝她说：“你在这里卖命干，干得无比出色，就意味着你会在这所县直学校成为正式老师吗？我说小妞你也忒天真了吧，你妈不懂你也不懂啊。咱们这里又不是沿海发达城市，说公平竞争优胜劣汰就来真的了。”听了我的话，她只是无奈的叹息。
我说：“霜月，谁给你起这么美的名字，风霜高洁，素月分辉，很有意境啊。”
她答：“晕！还语文老师呢！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
我说：“哦，是取唐诗中的字啊，你妈水平很高啊。”
她说：“一般了，不过因为我姥姥家在南方，她远嫁中原，时常想家，就给我取名为《静夜思》中的‘霜’、‘月’二字，给妹妹取名‘婵娟’。弄得我现在是凄霜苦月啊。”
哦，好一个灵秀的南方母亲。可惜这个娇弱的南方女人命运不济，小儿子初中未毕业，在外打工的丈夫就因突发事故不幸遇难了。她瘦弱的身体不堪种田的辛苦，不得已把地租给别人种，只留下一亩多做口粮。虽然丈夫出事后得到了一些赔偿，但三个孩子都上学，不久就坐吃山空。好在大女儿霜月很快就大学毕业了，可以同她一起担起家庭的重任。二女儿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小儿子初中毕业就无心再读，加上成绩不好，妈妈和姐姐也就没有勉强他，任他跟别人出外打工了。可是偏偏他又不争气，一年下来，不但没挣到钱，反而因吃喝玩乐在外面欠下一万多元的债务。真让人恨铁不成钢，对这个家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幸好，远方的舅舅会在适当的时候接济他们一下。
霜月谈起他们家的情况时，不住的流眼泪。说完了，又一遍遍叮嘱我千万不能在学校其他老师面前提起这些，我是她唯一的知心人。我心里酸酸的，半是鼓励半是玩笑地说：“你现在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好好干，道路虽然曲折，前景一片大好，房子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何况，你找个好婆家，多要点彩礼，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幸福的日子就要来临了！”她转怒为喜抬起拳头捶我。
其实，尽管家里这么不幸，心事这么重重，她仍然是乐观开朗的。冬天下雪的日子，她有时不回寄居的姑妈家，到我家来蹭饭。我们顶着刺骨的北风一边说话一边走，就不觉得冷了。回家后煮一锅热腾腾的鸡蛋面，吃完以后不想坐被窝就放开影碟机唱歌跳舞，浑身立刻热热乎乎。
一天上午，她跟我说让我放了学陪她到市场买衣服。我说行，这么风华正茂的年龄该打扮打扮，说不定哪天遇上帅哥一见钟情呢。
我们在市场上转了一圈，没费什么工夫，就搞定了她所需的所有行头：一件玫红色的羽绒服，一双高跟鞋，一条裤子，而且全都是知名品牌货。穿上新衣，整个人焕然一新，我说：“哇噻！好靓，穿着她相亲去吧，相一个成一个！”
她垂下眼帘，一边脱下新衣，一边低声说：“我就是要相亲去呀，不然怎么会这么破费，这钱是我在姑妈家借的。”
我非常支持她说：“借的就借的呗，有了咱就还她，相亲是喜事，高兴点吧，你看，树上飞来一只爱情鸟！”我指着旁边一棵树逗她。
她抑郁的眉梢勉强展开一些，艰难的咧咧嘴，算是笑了。或许是女孩子头一次相亲有点紧张吧，我想。那天中午，我们在街上吃了米线。下午放学后，她请了一天假回家。明天她相亲，我等着她的好消息！
第二天下午她就返校了，晚上到我家，给我带了喜糖。
我喜滋滋地说：“定了终身了吗，那人怎么样？”
她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脸上却现出无限的苦味，叹了口气，才说：“我简直难以启齿。”
我想可能是不大照号，没成，就安慰说：“我有个同学在市里，人家相亲都相了一个排了，仍然是锲而不舍，屡败屡战，你呢，才是人生中第一次吃螃蟹，还没见到香喷喷的蟹黄，就被螃蟹的样子吓坏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找的人也在忙着找你呢，认错人也是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事……”
她打断我的话，说：“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我无奈的撇撇嘴，索性不说话，只顾拣软糖剥了纸嚼。
她断断续续的讲起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次她相亲竟然是一次婚姻与前途的交易！
男的叫周平，是A市人，31岁，离过婚，有个八岁儿子。母亲是市委高官，家境殷实，在市郊有五间小楼一座。他的叔叔是某局局长，这次相亲跟了来，他向霜月表示，安排她到A市某个学校教书应该没问题。
周平是个老实人，当穿着一新稍施粉黛的霜月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谦卑的低下头，四下里找目光能落脚之处。霜月的光芒逼得他不敢正眼看她。实际上，在来相亲之前，他看过霜月的小照片，傻呼呼的，没这么俏，没这么光彩夺目。他后悔自己这次答应母亲来相亲的冒失之举了。因为他是走过坎的人，当初仗着家里条件好，找了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为妻，可是把她从一所小学调进市委大院后不久，她就移情别恋，另择高枝了。现在，又遇上一个在年龄、相貌、学历上都比自己优越的女子，他不由望而却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漂亮的女人注定与他无缘相牵。尽管这样，他还是硬着头皮把相亲进行到底，他礼貌性的跟霜月交流了彼此家庭的大致情况。
其实，几天前的周末，霜月就被母亲和介绍人强行带着到A市周平家附近暗访了一次，看到那座漂亮的小洋楼，母亲长出了一口气，禁不住春风满面。而霜月的脸色就像小洋楼墙壁上爬满的藤蔓一样阴气弥漫。
霜月说：“反正，我们家负担挺重，我妹妹上高中，弟弟将来结婚，都得我一肩挑了。”
周平说：“自己兄妹，照顾也是应该的。”
霜月问：“你家孩子很乖吧？”
周平说：“是，很乖，他已经失去妈妈了，所以，以后，不管怎样，他得跟着我。”
霜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是说，如果跟他结婚，她立马就得当后妈。
按照周平叔叔的意思，两人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这次相亲的介绍人是本家的一个伯父，这样赤裸裸的交易婚姻村里的很多人却都恭维着说是再合适般配不过的了，这是最让霜月心寒的。这些势利人，或许是眼看着她们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非得出卖自己姑娘不可了，便觉得一方为的是人，一方图的是钱，各求所需，相得益彰，的确像一对好姻缘吧。
妈妈流着眼泪说：“我也觉得你跟他是委屈了，我也不想这么害你，可是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
说到这里，霜月哽咽着哭了，我又难过，又为她不平。可怜糊涂的母亲，可恨冷漠的乡邻！
我说：“自己的道路，自己走，你不会甘心把自己出卖了吧。”她未置可否。
此后，这件事她再没有对我提起，办公室的人都吃了她的糖，不过都以为是黄了，也不多问。但看她每每紧锁了眉，依窗痴望，有时不自觉的叹一口深深的郁气，待我看她时，又化作无奈的一笑，我便知道她的情形不好。
她还是相信我的，告诉我周平的叔叔在帮她跑工作，档案已经提过去了。我吃惊的说那你是答应婚事了？她说没有正式答应，我说如果你不想答应人家最好别幻想人家给你跑工作，你以为跑个财政工资容易呀，别到时候骑虎难下，让人家哄了骗了！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觉得她真是有点幼稚。
我们县里针对近几年的大中专毕业生招了一批协议教师，每月工资300到400元，还是不能向正式老师看齐，只是比代教好一些。一些人干了两天就不干了，或者到待遇好的私立学校或者出去打工。可是霜月连考试都没参加，依然在我们学校卖力的干活，领着150的伙食费。看来她真要仰仗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当上人民教师过上美满生活了。
几个月之后，她去A市的某中学报到了，同事们闻说都半信半疑，只有我知道她为此将要付出的昂贵代价。
我们仍然保持联系，她发短信告诉我那所学校条件比我们这里好得多，她干工作也很出成绩，领导同事对她都很照顾。但更多的是倾诉烦恼，比如她的工资关系一直不到位，她没有工资，经常穷到没饭吃，不得不到五里外的亲戚家蹭饭。我急忙问为什么工资关系不到位，是不是那门亲事的问题呀？她说不知道，烦得很，真想出去打工算了。我提醒她，人家给你找了工作你又不答应亲事，小心人家给你穿了小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又是人地生疏的。
谁知道我的担心竟然是多余的，霜月竟有那么好的运气，遇见周平这样的好人。霜月已经按当地正式老师领工资了，虽然A市的工资水平比我们县里的工资水平差不多低一半，但总算吃得是市财政。两人的关系也该有明确的了断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周平对自己父母、叔叔说他不喜欢霜月，不，他配不上霜月，他不想在短暂的花好月圆后再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霜月肯定不是属于他的人。叔叔气得干瞪眼，父母急得直掉泪。但这都不是霜月的错啊！
傻霜月还向我抱怨，她村里人问妈妈为什么亲事没成，妈妈说男方不同意，霜月认为这样说太掉自己身价了，她怎么会连那样的男人都配不上！我说你纯粹自寻烦恼，得了便宜卖乖，其实村里人眼睛也是雪亮的，怎么会看不出公鸭子和雌天鹅般配不般配呢？霜月替周平说话了：“别那么贬损他，他是个好人，我会报答他的！”
我说：“哦，凄霜苦月应改为霜辉月华了吧！”
“好，我就取这个网名了。”霜月在电话里说。
聪明的霜月把周平叔叔家当成亲戚，经常买点水果之类的去家里走动看望。周平叔叔越发喜欢这个懂事的女孩，竟要认做干女儿，霜月喜不自禁的高攀了。而周平，也成了霜月的堂哥。那年春节，他们欢聚在叔叔家，周平喝了点酒对霜月说：“你妹妹的学费我包了，正想支助一贫困学生呢，这样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满座更显其乐融融。
我想，凭霜月的干劲和才智，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教育工作者。
可是，在这个暑假开始的时候，我却收到她那样一则奇怪的短信，看不出有半点喜悦。莫非她的工作和生活又出现什么变故了吗？或许只是因为不想欠周平太多，所以拒绝人家帮助，趁暑假出去打工多挣些钱，一则供妹妹上大学，二则补贴家用，再则攒钱给弟弟准备娶媳妇呢！
都只是猜测而已，真相如何只能等霜月打工回来才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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