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园笔会第一卷
 


乡村游乞之盲大孩儿
  作者:杜永沛          上传时间:  2007/10/10  

 

      盲大孩儿眼盲得深,两只眼睛眍喽着,像被吮完了汁液只剩下瘪陷的葡萄皮,歪歪趔趔粘在眉框下。人长的也不俊。细短个,瘦脖上顶个脑袋。脑袋上剃过头发的时候,呈土黄色,仿佛是沙漠;头发长长的时候,像沙漠里长出几根干巴巴的草。螳螂脸,无肉,像用刀砍斧劈的,棱棱角角。嘴阔,长度超过了脸的宽度,薄唇上扎煞着七八根黄中泛红的胡须。

       隔十天半月,或者一月四十,他的枣木梆声就会在村头橐橐地响起来,声音逐渐向村里深入,最后,在村中间扎了营。声音扎营的地方是一片干净平坦的空场,空场里有一截断石碑,石碑旁边长着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洋槐树春天开着香气很浓的雪白的花;夏天,茂密细碎的树叶隔开了日头,圈起一大片阴凉;冬天,树下满是暖烘烘的阳光。他选的这个地方,绝了。

       盲大孩儿在洋槐树下的断石碑上坐下,喘匀气,枣木梆就猛敲起来。木梆声在村中四条街,二十条大小胡同里熟练地游荡来游荡去,召引人们往洋槐树下去。日头快正的时候,村中大灶小灶膛里的草禾燃起了青烟,空中飘起了淡淡的饭香,木梆声愈发响了。就有好事的孩子、年轻人、中年人、老人,端着热腾腾的大饭碗,从四面八方往这里凑。盲大孩儿跟前有了人气。他收起木梆,在大腿上铺开一块帆布,架起板胡,抹松节油,紧弦,叽哽叽哽来几下,歪头,侧耳,试音,调音。满意了,忽然舒展右臂,弓随臂走,细长的左手指顺着弦上下舞动。身子一摇一晃,一倾一仰,悦耳的板胡声突然行云流水般流淌出来。那声音令在场的人沉醉,忘我。碗里的粗粮淡饭,就像滴了小磨香油,浇的五香大肉,有了味道。那一刻,埋汰的盲大孩儿在人们的眼中,突然显得伟大、潇洒。

       拉一段曲子,他停下来。额头上渗出细碎的汗珠,他掏出一块布巾,慢腾腾地揩着汗。听曲子的人就知道盲大孩儿心里头是啥虫了。热心人就嚷:“吃口饭,肚饱了再拉曲儿!”他扯嘴一笑,道一声:“老少爷们,不好意思了!”从身边的褡裢里摸索出一只蓝边盆碗,一双木棍筷,人们把红薯稀饭、菜饭、疙瘩汤、糊涂面条呼啦呼啦往他的盆碗里倒,他碗里成了杂烩汤。他也不嫌饭烫,张开大嘴就吧唧吧唧地吃,三口两口,饭就没了影。吃完了,有人给他续。也有人讲究,从家里端来一大碗饭,候他的碗空了,说:“大孩,尝尝咱家的饭咋样,烹了葱花油。”盲大孩咧嘴笑:“香哪,大娘做的饭香哪!”有时候,给他端饭的排起队。我在一边看着害怕,这么多饭,他那矮瘦的身里盛得下吗?然而,他的胃口就像无底洞,最终把那些饭一碗不剩地吃进肚里。我曾经问过大人们,“盲大孩儿咋恁能吃?”大人们贴着我的耳朵,神神秘秘告诉我: “瞎八碗,瞎八碗,没听说过吗?”

      夏天的夜晚,如果有月亮,如果盲大孩儿来了,人们就聚在洋槐树底下。盲大孩儿吃饱了百家饭,舒舒坦坦连打几个响亮的饱嗝,甩着胳臂敲起木梆,扯着嗓门唱:“飒爽哪英姿,五尺哪枪,曙光哪初照,演兵哪场。中华儿女哪,多奇志,不爱红装哪,爱哪武装。”人们就笑。老茬人嚷,“没劲!来一段老戏,来一段老戏!”盲大孩儿拨浪着头:“新社会,不兴唱老戏,老少爷们,对不住了,俺不会!”人们就说: “拉弦,拉弦,弦好听!”板胡响起来了,融融的月光里,有鸟抖动着翅膀,唧唧啾啾唱歌,有彩色的蝴蝶翩翩而飞,有山泉淙淙流动,有粉红的花簌簌绽开,幽香蔓延,有清凉的风拂过人们的心头……板胡拉得人心肝尖,汗毛眼都舒展。空场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扎煞着耳朵听,连那些吃奶的孩子也不哭不闹,从娘怀里翘起个小脑袋,痴痴地听。拉了很久很久,他停住了手,喘口气,准备收家伙散摊。人们耳畔不见了弦声,就有人急,嫌不过瘾,嚷道:“天还早,再拉会儿,再拉会儿!”盲大孩儿笑笑:“俺眼看不见,心里透明呢,夜不浅了,月亮都歪一边了!”人们仰头看天上的月,果然过了正空。于是起身,伸个懒腰,踏着夏夜的月光,嚼着盲大孩儿拉的曲子,惬悠悠回家。五大爷没走开,等盲大孩儿收拾齐家伙,就牵着他的盲棍,踏着一街细碎的月光,噔噔向生产队的牲口棚走。五大爷是饲养员,他留盲大孩儿到牲口棚里的吊铺上去过夜。

      听老茬人说,盲大孩会说老书,唱老戏。别看人样撇,唱的好着呢。这些年,上头不让说老书,唱老戏,盲大孩儿怕挨斗,封了口。有一年夏天,玉米长得人把高,我到垄边割草,碰见盲大孩儿。他沿着玉米田间的小路,扒拉着盲棍,高一脚低一脚往外村走。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静得怕人。走着走着,就撂出了一段老曲, “两根腿头拗个弯,长出两只脚底板。小姐的脚板滴滴娇,白绸裹出小金莲,软底蓝缎鞋上绣牡丹。大官的脚板尊尊贵,高底皂靴八抬轿,下轿踩金又踩银。就俺土小的脚板贱,土坷拉磨出个铁脚片,大路小路连九天,俺光脚走了一年年…..”歌声高亢苍凉,在无边无际的青纱帐荡漾。没想到,瘦巴巴的盲大孩儿,能唱出这么大的歌。

       一年初秋的一天上午,盲大孩坐在洋槐树下的石碑上,敲木梆、拉曲子,然后,摸索出他的蓝边盆碗,有人给他倒饭。他香甜而惬意地吃。旁边一个半桩小,啃一截甜玉米杆,啃着啃着,啃出个馊点,想逗盲大孩儿取乐。他咬了几个寸把长的玉米杆圪节,撒到盲大孩的盆碗里。当时,盲大孩碗里是好面疙瘩汤,他热乎乎吃得正香,忽然吃出硬硬长长的东西,在口里仔细一咂吧,脸就扭撮成一团。他把口里的玉米圪节噗的一声啐到地上,右手高举那只蓝边大盆碗,往地上狠狠摔去,只听啪嚓,盆碗碎裂,疙瘩汤四溅。他的嘴巴扯扭着,厉声厉气嚷道:“作贱人哩,作贱人哩!”说着,把家伙一拾掇,扛起来,扒拉着盲棍就走。几个老茬人劝:“咋哩大孩,咋哩大孩!孩们家傻费哩,犯不着动气!”但最终没劝住他。他的盲棍啪啪急速在高低不平的村路上点动,一横一横离开了村子。那个撒草圪节的半桩小,傻了似的,愣怔在洋槐树下。

       日子一天天过,不少人想起了盲大孩儿的木梆声、弦声。但那木梆声、悠扬的板胡声一直没有在村里响起,盲大孩再不来小村了。

       有一次,我问五大爷:“盲大孩儿为啥发那么大的火?”五大爷用粗糙的大手,摸拉着我的脑袋顶说:“傻小,啥东西才吃草圪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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