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园笔会第一卷
 


虎纽铜印
  作者:燕昭安         上传时间: 2005/8/17  

 

      河南省淇县文物保管所收藏有一枚由公安部门转交来的虎纽铜印。它是在城西一个小村子里破获的一起倒卖文物案中没收的,当时买卖双方经过讨价还价,正要以7000元钱成交。

        印章一寸见方,通高寸半,顶端雕一只猛虎,前腿直立,后腿蟠曲。虎首回望,双目奋张,嘴角上翘。虎身精瘦而劲健,虎尾弯转而蜷挑,刀法细腻,纹理清晰,透出一种张力和动感。这块印章,仅凭此虎纽,便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物。

        然而,更为奇特的,是铜章的印文,只一个白文篆字:粪。

        金石篆刻,用以书画题识,是我国一种特有的艺术品。举凡印章内容,一为名章,刻其名,或号,或字,或书斋,或别称;再为闲章,或熟语,或短句,借以明志向,抒胸臆,表心迹。无论名章,闲章,用词取句唯恐不雅,或古雅,或乖僻,或稚朴成趣,或俗中见雅。这枚虎纽铜印,古朴怪谲,刀法圆熟,形神俱足,功力不凡,但那“粪”字,无论如何与高雅的印章篆刻联不到一块。拿了请教一些文物专家,仍然不得其解。于是,有人怀疑是不是认错了,并提出应是一个“器”字。问及铜印的卖主,声称是从京广铁路的桥梁下捡来的。印章的原主是谁,出自哪位篆刻大家?成为一时难以破译的謎。

        后来,终于查知,此印章应是在建国前上海著名书法家、篆刻家邓散木之物。

        邓散木,学名士杰,从二十年代起,他的书法和篆刻便名扬海内,他由于不满时政,佯狂避世,行为古怪,被称为怪杰。他为自己取了个怪僻的笔名“粪翁”,还把他的书房取名“厕间楼”。“粪”字印章,便是他的一枚名章。

        至于邓先生为何要以“粪翁”为名,流行有许多说法。《中国现代作家笔名趣谈》说他原号“钝铁”,当时篆刻爱好者相效改名用“铁”字的出了好多,他干脆来了个“人取我弃,人弃我取”,改名粪翁。这种说法是不可信的。因篆刻名家以“铁”为号,早有先例,比如清末的赵穆号称“老铁”,吴昌硕号称“苦铁”,王冠山号称“冰铁”,与邓散木齐名的所谓“五铁”中,还有“钱瘦铁”,“汪大铁”等等。在字号中,邓倒应算作后来者,怎会有“人取我弃”之说。

        另一种说法是,“粪翁”笔名取自粪字动词用法的“粪除”“荡涤污秽”之意。他晚年有一首《六十自讼》诗中说:“行年当三十,去姓字以粪。非敢求惊人,聊以托孤愤”。邓散木一生清高孤傲,落拓不羁,文坛流传有不少他的轶事。郑逸梅先生《写市招的圣手唐驼》中说:“其时尚有两位名书家,商店素不请教,一邓粪翁,这粪字太不顺眼。一钱太希,商店唯一希望是赚钱,这个名和赚钱有抵触,”旧时文人生活清苦,写市招(商店招牌)取得润笔费是书法家借以贴补家用的重要来源。一次,某富商求邓散木写字,润笔从丰,只求落款不用“粪”字,他听后当即拍桌大骂。1936年报纸上曾记载,当时国民党一名“中委”(中央委员),羡慕邓散木的书法,托人送来巨资请为亡母写碑文,只是“心憾翁之名粪,因请更易”。邓散木愤而答曰:公厌我名耶?美名者滔滔天下皆是,奚取于我?我宁肯饿饭,不能改名,“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看来,粪翁取意“粪除”“荡涤污秽”之说是可信的,或许还含“视金钱、权贵如粪土”的胸襟。

        邓散木先生的这枚曾历多少书画名师抚赏把玩,在多少幅珍贵字画钦留过印痕,惹出过多少麻烦的虎纽铜印,究竟怎么辗转流失到旷野荒沙之中,其间肯定另有许多未被人知的故事。




附一:
                               关于粪翁
                                            ( 建  邦)


        观上期《笔会•艺潭》(七月二十三日)“博古架”上燕昭安《虎钮铜印》一文,内中提及邓散木“粪翁”之号的出处,述说不一。

        其实邓先生“粪翁”之名的由来最通行的说法是这样的:辛亥革命前后,散木上中学,一次一洋人授课,批评散木,并在他头上无礼地敲击了几下,向来性子倔强的散木深以为耻,认为这是佛头着粪,以后即以“粪翁”为名号,写字落款,印章常用此名,并索性名其书斋曰:“厕简楼”以期成龙配套。有一次他在沪上开个人书画展览,用草纸印了一大批请柬送人,弄得众亲朋挚友啼笑皆非。印刷厂还为草纸吸渗油墨太甚而赔了钱呢。其为人的狂狷不羁可见一斑。

        平心而论,邓散木先生是书法、篆刻方面的一代大师 ,有许多方面值得后人认真学习和研究。他的《篆刻学》手稿自一九七九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影印出版以来,至一九八八年六月即八次印刷,发行量几十万册,手稿本身就是一件绝美绝伦的小楷艺术品。

        令人遗憾的是,这样一位才高一世,在旧社会愤世嫉俗的书法大家,解放后也没有尽情发挥其艺术才华,只落得在一个小地方为出版社写些小学生字帖、钢笔字帖的下场,委实不幸。然而,近年来邓散木的书法、篆刻及其诗文绘画越来越被人们所认识,“邓散木纪念馆”也已建立,这些也算不幸之幸了。

        撰此小文,以为燕文之补充。

                                                (原载《文汇报》1992年8月16日“笔会”副刊)



附二:

                                  邓散木先生两三事
                                                     金石欣


        读了《笔会•艺潭》(8月6日)上《关于粪翁》的短文,勾起我对邓先生一段交往的回忆。

        五十年代邓先生应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之邀,去北京写简体字模,住在复兴门真武庙长女家中,时值余客居京华,适与邓先生之长女邓家齐共事于同一科室,朝夕相处从事翻译,偶尔也一起论丹青弄笔墨。小邓功底扎实,译文流畅优美,而且写得一手惊人的好字。她说,这是由于家教甚严,自小被逼出来的,我羡慕她是近水楼台、得天独厚!有几次我应邀去她家,恰巧见过邓老伯数面。给我的印象是他酷爱“学习”和“饮酒”。每次见到他时总是边吃边看书,抓得很紧。他说:“人生短暂,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谈到“粪翁”之涵义,他说旨在“清除旧习”而已。邓先生是一位谦虚耿直、治学严谨的长者。他每作诗文改了又改,有时已赠人的诗作,数年后索回再写;每写大字要反复登三楼俯视,重写到满意为止。这对后辈教益匪浅。他的名著《书法学习必读》是用精妙的小楷写成,《篆刻学》当时还是“茫万顷斋”的油印本,读来如品香茗,使后学懂得何者是书刻艺术之真善美。我怀着敬意将它们抄学一通。

        邓老伯潜心治学,不善治生。他轻视钱财,到手就用光,常把衣物上典当,且把当票作补壁装饰,窘境表露也毫不介意。如果友人有难,他便倾力相助,自己明天作炊无米,也全不在乎。邓先生是一位有个性、有独创性的艺术大师,一代奇才!惜哉,勤劳过度、饮食不节、忽视养生,惹病早逝,终年仅65岁!

                          (原载《文汇报•笔会》1992年11月26日)


附三:

《虎纽铜印》引出的故事


        一九九二年秋的一天,我下乡刚回机关,便有人告诉我:领导正到处找你,你的一篇文章惹了祸,公安局通知你去一趟。当时,谁要是让公安局传了去,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我是在同事们复杂的目光护送下出门的。

        其实,我到了公安局,受到的是很热情的招待和礼遇。

        在公安局等我的是来自黑龙江省公安厅的几位干警,他们说:看到你在文汇报上发表的《虎纽铜印》,想请你谈谈有关情况。原来,这枚铜印作为邓散木先生篆刻艺术的代表作之一,原收藏在黑龙江博物馆的“邓散木陈列室”。一九九二年春的一个夜晚,陈列室中有关邓散木先生的十四件珍贵文物不翼而飞,其中就有这枚铜印。当时,国家公安部曾向全国发出通报。黑龙江的同志让我看了通报,那个曾令人费解的“粪”字和虎纽相片赫然在上,通报中还印有“拔扈将军”篆刻等另外十三件失窃文物的照片。

        当初,从正在与文物贩子讨价的农民手中没收虎纽铜印时,他们说是从铁路边捡到的,我们一直认为这纯粹是瞎扯。现在看来,此说法还是可信的。很可能是盗贩在哈尔滨作案后,坐火车南下,正好遇到奉公安部通报进行检查的警察,盗贩不得已从车窗扔出赃物。

        问清了情况,东北的同志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代表邓散木先生的子女表示感谢,又特别代表黑龙江博物馆邓散木陈列室的两名员工表示感谢,因为我的文章终于使邓先生的这件艺术瑰宝有了下落,也使得一直说不清楚的两名员工得到了解脱。

        《虎纽铜印》1992年7月23日在《文汇报》的“笔会”栏目发表,先是引出8月16日建邦先生的文章《关于粪翁》,继而又有11月26日金石欣先生的《邓散木先生两三事》,接着又引来东北公安千里寻访。区区短文,竟牵出一长串故事,真是一波三折,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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