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疾凤》 作者:蔡云

 

 

 

 

 

 

四十四、邓小平是真男人

 

 

 

 

四十四、邓小平是真男人

 

一九七五年,我正上初中,当时正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和大会战的高潮时期。文化课是次要的,也就是语文和数学两门功课,一星期上一两节文化课。劳动成了主课,上午理论课,请老农讲怎样干活。下午实践课,扛着农具下地干活,天天如此,根本就没有学习的机会。同时还批评《三字经》和孔老二,说《三字经》是害人精,把孔老二说的“学而优则仕”改成“学而优则农”,使我们真正地脱离了书本,更没有作业可写,我们都成了地地道道的公社社员了。我感到上学没啥意思,就天天装着课外书,抽空偷偷地看上两眼,还怕老师知道了没收。

      六月的天特别炎热,那一天吃过中午饭,我把父亲留给我的一本识字课本装进了兜里,拿到学校的教室里偷偷地看。这是父亲从小在八路军里念的书,纸是棉纸的,是过去推滚印的书,字是真写字,也就是繁体字。上边有这么几篇《刘伯承,邓小平边区的创造人》、《左右手》、《高太有》等。还配有图画,有刘伯承和邓小平的头部画像。其中刘、邓、边、区、创等几个字是真写字。我上小学时就跟着父亲读过老《水浒传》、《西游记》等,真写字大部分我还是认得的。我刚看《刘伯承、邓小平边区的创造人》时,还没念几行,冷不防被班长一把手给夺了过去,他见个真写字就隔过去,他念道:“啥伯承、啥小平,啥啥的啥造人”,我见他不认得真写字,就给他纠正道:“刘伯承、邓小平,边区的创造人”。他就跟着念了一遍。

      谁知道隔窗有耳,大洼村有几个中年妇女在学校的窗外院里给织布机上安线,听到了屋里的读书声,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一个说:“那不是刘伯承,是刘少奇。刘邓路线。”另一个说:“邓小平你个妇女家,升到中央还不满足,还想复辟资本主义!”“就是么,该死!”大家同声附和着。

      “不对,邓小平是个男人!”我也忘了当时的政治气氛,拿着书就出了屋门,指着邓小平的画像给她们纠正着。
“不对,邓小平是个女人,男人为啥叫女人名?”

      “就是吗,女人就是女人,象俺村就有一家姓邓的,姊妹仨,大的叫邓大平,二的叫邓二平,小的也叫邓小平。前些时批邓,她怕批她,改成了邓三平。”

      “对,咱村还有个郭小平,还有个刘小平,还有个孙小平。说明叫小平的都是女人。邓小平如果是个男人,那他还走资本主义路线吗?”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反驳我。我尽管拿着书和他们争执,但少数还得服从多数,只好服输说:“好,好,邓小平是男是女,我不和你们争,就算你们说的对。”

      “把书给我!”不知啥时,某校领导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一脸的严峻,厉声地说道:“你敢连说两个邓小平好,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等着吧!”说着,“嗤楞”一下,把书给夺了过去。我一脸地茫然,呆呆地站了一会,在妇女们的讥嘲声中进了教室,脑子象要炸裂了一般,心想,灾难就要临头了!

      下午是实践课,去地里添岸豁。我们一个班三十二个同学,二十二个是男的,全部挑土。十个是女的,两把镢头,八张铁锹。两个女同学拿两把镢头筑土供不上二十个男同学挑,班主任让我和另一个女同学替换。谁知她的镢头是个“摇头老张”,筑一下忽落一下,根本使不上劲。其实就是一把好镢头筑土也供不上。我急得没法,就找了一块布,投下镢头寨,垫了几层布,重新把镢头寨投紧了又继续筑土,这下得劲多了。另一个筑土的女同学要和我换着用,我不好饽他的面子,就和她换了。又谁知她的这把镢头也是个“摇头老张”,我只好又去给她备紧。可当我站起身刚要往下筑的时候,又被这个校领导看见了。只见他黑青着那张脸,训斥道:“怪不得你大干社会主义没劲儿,原来你整天想着复辟资本主义,美化刘邓两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为邓小平喊冤叫屈。”

      他的没头没脑地训斥,使全班包括班主任老师在内都是一头雾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校领导的无名火到底发给谁。唯有我和班长心里清楚,但是不敢吭声。

      第二天吃罢早饭,我们又空着手去上学。一进教室,有一条一揸宽,二尺长的白纸黑字标语贴在了我座位里边的墙上,“翻案不得人心”六个钢劲有力的毛笔字象钢针一样,刺得我挣不开眼。同学们小声议论着:这矛头到底指的是谁?我的心扑腾着:我到底犯了啥错?

      八点整,上课铃响了,接着全校师生集中到校院当中,我们都坐在地上听开会。主席台上,一字排坐着校领导、教师和贫农代表。根据校领导的安排,先让一个老农上台讲话,他说:“我们这一代人,从小生长在旧社会,因为大家普遍地穷,所以认字的很少,我根本就不认字,连自己的名也不会写,就只好握锄把、拿镢头,干重力活。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不知旧社会的苦,不知新社会的甜,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整天不知道学习,上学不带书包,这叫形而上学。……”顿时,台下一片唏嘘声,伴随着个别的鼓掌声。

      老农初次上台作报告,认为台下是在为自己的报告喝彩,顿时精神抖擞,还要继续往下说,校领导却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你不要说了,下去吧!老农很没趣地下台了。这时,冲着他的鼓掌声才由少到多,霎时间响成了一片。
接着第二位老农上台作报告:“同学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他一张口就啃到了点子上,校领导首先鼓掌。紧接着,在稀里哗啦的掌声中,他继续说:“现在,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时刻准备着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吃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坚决不答应。我们要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大批孔老二学而优则仕的反动思想,树立新社会学而优则农的坚定信念。我们不能只顾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的苗。宁要社会主义的黑隆冬,不要资本主义的电光明。宁交社会主义的白卷,不得资本主义的满分。不学资本主义的ABC,照样当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可是我听说咱学校里有人美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要对他进行坚决的斗争。”说到这,校领导又是带头鼓掌,但是,这次只他一个人在啪手,他见大家无动于衷,尴尬得只啪了三下就停住了。

      这个老农原是村革委会主任,靠斗争人上台,之后又被人斗争下台。沉默了一阵后,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又把他刮醒了,又站到了运动的前沿。他等待着大家热烈的掌声,等了一会,不见有动静,一时也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好,就僵在了那里。为了打破寂静,校领导接着讲话了:“但是,在我们学校,也有个别人在孝法孔老二的学而优则仕,美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公开为邓小平翻案。我亲自听见他说了两个邓小平好,说邓小平是真男人,他是在仇视社会主义,干活时出工不出力,偷看反动书籍。和孔老二的克己复礼、和刘少奇、邓小平复辟资本主义遥相呼应。但是,翻案是不得人心的。邓小平搞翻案,这不是男人的作为,我看他就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小脚妇女。”

      “啊!邓小平是个小脚妇女?”台下的学生顿时张大了嘴吧。接着,小声议论着。

      校领导把这本识字课本举在手中,继续说:“大家来看,他就是看的这本黄色的反动书籍,上边都是老写字,歌颂的就是邓小平。老写字就是过去的字。他的意思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回到过去。我们坚决不答应!”
“对,坚决不答应!”台下有人附和着呼喊。

      校领导继续说:“这个人就在我们的同学里边,是谁?这次就不公开点名了,因为念他还是个青年,还有悔改的机会。以后我们要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让他认真学习反省。”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同学们和几个老师的眼神也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我感到脸上在火辣辣地发烧,浑身地不自在。之后的日子里,同学们都用异样地眼光看着我,无形地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的同桌(其实是同一块水泥板)也找借口让班主任老师调换座位。

      随后,学校放了署假,但是全体教师不放假,每班还有两个学生,我是其中之一。在校领导的主持下,学校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成立了。每个班两个同学中,一个是积极的,一个是落后的。我知道,此时的我,是以落后分子的身份参加学习班的。因此,我有了思想准备,随时准备挨批。准备写检讨。

      在学习班中,校领导多次问我,这本“反动书籍”是从哪里来的?我不敢牵连父亲,慌说是在路上捡的。之后,校领导对我多次冷嘲热讽,使我受尽了委屈。

      人家都放假了,我还在学校,父亲还以为我是进步生才参加学习的,可时间一长,知道了原因,要去学校为我鸣不平,被我伯父劝住了。

      伯父问我:“你就说了句邓小平是个男人,学校就不公平地对待你?”我说:“是。校领导不但多次批评我,还说邓小平是个小脚妇女。”伯父愤愤地说:“放他娘的狗屁!你说对了,邓小平就是个真男人,当年我在全寨村还见过他。”我让他把当时见到邓小平的情况说一下。

      他说:“那是民国三十二年春,我跟着你舅爷王玉性给八路军送信。有一天,你舅爷接到了一个任务,让他和另外的几个人去浚县老观嘴为几个买卖人领路过淇县。当时常在淇县工作的包括你舅爷在内,总共才四个人,都是八路军派来的干部。我不算数,是为你舅爷跑腿的。那一天,他们早早地就要往浚县走,我对你舅爷说:‘我也想去。’他说:‘我们弄不好要打仗,你去不合适。你另有任务,到明天清早,你务必把关医生送到全寨傅同玉家。到了以后,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说罢,他们就走了。第二天天不明,我和关医生就从阴窝往全寨赶。大约到了清早八点钟,我们才到了全寨傅同玉家。这个时候,他家的院里已聚集了大约三四十个人,都是买卖人打扮。我知道,其中三个人是浚县来护送的。那头上倒勒白毛巾的十来个人是林县派来接应的。余下的就是咱淇县的。那二十多个过路人个个都精明强干,十分威武,看来都是八路军,这一眼就能看出来。为首的是个十分敦实的壮汉,南方口音,穿蓝长衫,戴黑礼帽。大家都叫他老板。我们去的正是时候,晚几分钟他们就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就把关医生给带走了。后来汲县和淇县联合成立县政府时。八路军的干部彭政提起了这件事,说那个老板就是邓小平,当时他还是北方局的书记。他可真是个精明地男人,不是女人。你舅爷和他说过话。关医生是淇县的地下党,因受到了日军的怀疑,需要迅速转移,彭政就安排他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如果邓小平不带他走,你舅爷就要亲自送他去。以后见到你舅爷,你再问问他。”

      又过了两天,我和父亲去大春花看望我舅爷王玉性。他已七十多岁,身体状况不太好,六月天穿着一身棉,还用绑带捆着两条裤腿口,走路颤颤巍巍地。他杁着拐棍挪到柜前,开开铁虼瘩锁,掀开柜盖,抓出了一大把花生让我吃。他说:“浚县的老同事送给我二斤,这东西和核桃仁一样,香着哩。”我第一次吃花生,真是好吃极了。我一面吃,一面缠着舅爷,让他给我讲民国三十二年春邓小平过淇县的事。

      舅爷一听让他讲邓小平的事,迟疑了一下,说:“现在不让提他了,一提他就要想想能不能招来麻烦。”我说:“我就是说了一句邓小平是个男人,就受到了校领导的多次批评。他还说,‘邓小平是个小脚妇女’。”舅爷才说:“也许他说的是另一个邓小平。我给你说的这个邓小平,就是民国三十二年过淇县的邓小平,是个大英雄。但是,你只能听听,不能说给别人。”我点头应承。

      舅爷才坐了下来,给我讲着:

      “民国三十二年春的一天,我和在淇县工作的三个八路军干部接到了浚县地下党的通知,要我们到浚县老关嘴给几个販枣的买卖人领路过淇县,把接头暗语都说了。我们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八路军的高级干部,否则,没有那么慎重。当时咱们淇县还没有八路军的武装,我们四个人只好都去。我们都暗藏了盒子枪和匕首,上足了子弹。当我们到了老关嘴的时候,他们已经过了卫河,他们一行连同浚县护送的三个人共二十三个人,下身都是湿漉漉地,看来是淌水过来的。有一匹白马和一头骡子被牵着同行,背上都是驮的东西,还有长东西,很可能是长枪。他们大部分都是束的大腰带,腰带里不用问藏的是短枪。他们一个个威武强悍,根本就不像販枣的买卖人。我们从民国二十七年开始来淇县,就是以山货商的身份为掩护的,是买卖人不是,我们一眼就能看透。但这是特殊工作,我们还是按规定对上了暗语。要不是里面有内黄的熟人马赛在内,很可能发生误会,要动枪。我们往西没走多远,被扈全禄手下的十五六个土匪跟踪了。土匪们呈半包围形跟踪,和我们不远不近,一直就保持那么半里地的距离,甩也甩不掉。大家正在着急,那一行‘买卖’人中有一个个子不算高,圆脸,但长得十分敦实的中年人却笑着用南方口音说:‘淇县不是有一条淇河吗,我们过河不用愁了,他们是来给咱帮忙的。’他是个富人的打扮,穿蓝长衫戴黑礼帽,大家都叫他‘老板’。他也和大家一起步行。下午半晌的时候,到了淇河边的王滩渡口。我们本来在渡口安排了我们的关系户,但这时前去联系的时候,不见了这个人。原来,日军怀疑他,前半晌就叫特务队把他抓走了。换了土匪孙步月手下的一个班长领着河防队一个班,看守着渡口。看来他们不会让我们渡河,除非一面打一面渡。但河对面也是伪军把守着,南北岸还有日军的游动哨,一打起来伤亡肯定不会小。怎么办呢?

      “大家正在着急,‘老板’把我们叫到一块,不慌不忙地说:‘看来我们过河不打过不去,既要打又不能打。不能打还非得打。这些土匪不就是冲着我们的钱来的吗?这几个人有用了,咱们就叫他帮帮忙。’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大家领会‘老板’的意思,于是就有看似伙计的十几个人坐在地上不起来,和‘老板’要钱,说:‘咱说好的到这里结算脚钱,你现在不给钱我们就不起来。’‘老板’说:‘尽管我们赔了本,但脚钱不差你们的,这就叫他两个去近地方给你们取钱。’说着指了指浚县的两个同志。这两个同志就立刻起身一个往东南,一个往西北去了。土匪们也分开两股跟踪下去。不到三分钟,东南方响起了枪声,接着就听见有人大喊:‘有八路,快追!’渡口的伪军一听说有八路,马上分了一半往东南追去。紧接着,西北方也响起了枪声,里边也有人喊:‘有八路,快追!’伪军只留下了班长和一个小兵两个人看守渡口,其余的也向西北方追去。趁这机会,我们迅速制服了他们,逼着他们护送我们乘着木排过了河。河对岸的伪军一看班长亲自护送,问都没问,就让我们上了岸。

      “上岸后,我们时而集中,时而分散着往西南走。路上,大家都称赞‘老板’智谋赛过诸葛亮。要不是他巧使调虎离山计,调走土匪和伪军,我们渡河非要发生大的战斗不可。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赶到了全寨村傅同玉家,这是我们的地下联络站,公开的买卖就是山货贸易。随着我们工作面的扩大,这里的‘买卖’也越做越大。今天一下来了这么多‘买卖’人,别人倒不怀疑。晚饭后,除暗哨外,连日奔波极度疲乏的大家陆续进入了梦乡。唯有这‘老板’精神很好,他把咱们淇县的这四个人叫到一块,详细地询问了淇县的一些情况,他很健谈,说话也很幽默,平易近人,十分和气。不觉到了后半夜,他才严肃地用右手指搬着左手指说:‘我只强调三个问题,第一,淇县的问题要解决;第二,驱逐国民党李埏县政府;第三,扩大抗日根据地,威胁日军的平汉交通线。

      “第二天清早,林县的同志过来接应,‘老板’对浚县的同志说:‘你们该回去了,感谢大家的一路护送。我们没有好的东西送给你们,就让我们唱唱《黄河大合唱》留作纪念吧。’说罢,带头低声地唱了起来。


      “这个‘老板’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的计谋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他说的话语是一般人说不出来的,特别是他强调的三个问题,更不会从一般人的口中说出。我想,他一定是八路军的一个高级将领,他有不一般的才能。在那一夜我们谈话的时候,我很想问他‘您咋称呼’?但是有‘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条纪律的约束,使我不敢多问。他们一走,我感到后悔不已。直到县政府成立的那一天上午开预备会时,彭政委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要认真执行邓小平书记(当时邓小平还兼北方局书记)在全寨联络站给我们的三个指示,……他给我们淇县的抗日斗争指明了方向。’这时我们才知道了那一次来的‘老板’就是邓小平。他真是不一般的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是个小脚妇女。”

      老舅爷和我伯父尽管去世三十多年,但他们有关邓小平的回忆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邓小平是真正的男人,是真正的男子汉”是他那一代老八路对他的老上级、老无产阶级革命家崇高的赞扬和评价。

                               2019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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